時間在你們之間絲毫不起作用。在聆聽電話的同時,你們看見的是記憶中的對方,老早的,最初記憶中的那個人。自己都已忘掉的自己。但是對方記得……
十多年前的某日,紐約一個文學會的場子裡,忽然冒出多年前的一個老同學。
那夜,她開車載著我,兩個副刊編輯以及編輯的太太,一路從哥倫比亞大學,穿越無數黑幢幢紐約陌生的街道,開到皇后區去。一路上,五個人說笑不住。那天不巧,她正好有隻眼睛發炎,蓋了個眼罩,仍舊神準地駕車在黑暗中行駛,其態勢如一獨眼女俠。
涼颼颼的盛夏夜晚,空氣中彷彿為狂歡者準備了充足的水分。
路旁,楓樹濃密的枝葉在暗夜中形成墨影片片。這一車無憂的笑聲和話語,便隨著行車,水一樣地灑向盛夏深夜的紐約住宅和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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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每隔十年八年,不知何時何地便會冒出一個老同學來。
多虧我出書發了消息,幾年前,另個老同學因此輾轉找到我。去夏,趁遊露薏絲湖之便,回程正好南下經過她住的城市。
今年,更好。有三人同聚。
一向自認有好記性。見了面才發現,許多事還真記不得。
有一次我們從學校一路走到西門町,有那可能嗎?
說的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記性。我尋思著。走過萬華吵嚷街道的恍惚記憶,剎那間回來了。
而每個人對過往記憶的部分都不同。彷彿一個散失的拼圖puzzle,要好幾個人湊一起,才能拼得完整。
我還記得你當年寫過的作文。題目是〈最喜愛的花〉,你竟然會去寫美人蕉。我也記得老師念你的作文……
是的,作文。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你還編過一齣戲,你和××演爸媽,教我來當那個受打受罰的小孩……
其實,我已不大記得。聽她們說了又說,才在恍惚之間,捉摸到一個零碎淡薄的影子。
而我記得,彼時,我們經常去一個有著漂亮寬敞客廳的同學家聽唱片。跟著唱機亂叫亂吼:「V-A-C-A-T-I-O-N-」以及「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暑假。我們學會了泡純喫茶。
最常去的有明星、田園、文藝沙龍。那時只要懷抱幾本當代文學雜誌,感覺上便有了上咖啡館的正當性。
那個台北最熱的盛夏。由某人帶頭,摸著造訪西門町的「野人」。
推開一扇烙印著「野人」二字的木頭小門,立即就是一條斜斜窄窄的樓梯。黑暗中,狂熱的音響混著煙霧冷氣頓時撲來。拾級而下,令人興奮的頹廢空氣便包圍上來了。
底下的空間裡,每隻小桌上點一隻昏黃小燈──那不知是誰的設計──燈罩由刨木片與釘書針構成。
所有人彷彿在暗霧中浮游。明明超擠,但感覺卻是絕對鬆懈和某種讓血液亢奮的頹廢。一些嬉皮打扮的男女,隨著搖滾樂或Joan Beaz的歌聲渾身晃個不住。我們這幾個年齡超小的美眉,剪著一式齊耳的學生頭,生澀地坐在那裡,還想裝成很上道似的。
然後帶頭的人開始跟幾個建中的男生拚起啤酒。
現在回想起來,那幾個蘿蔔頭恐怕也是頭一次來「野人」朝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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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烈日穿透擋風玻璃,傾其全力掃向我們。車子疾駛過大風飛揚的哥倫比亞河谷,公路兩邊是延綿數十哩發電用的巨大白色風車(彷彿科幻小說中的外星景象)不住地旋轉。飽滿的大風,氣勢威猛不斷鼓譟著車窗,甚至幾度大幅度地搖晃我們急駛中的車身。
過了哥倫比亞河上的大橋,即是一段穿越凱斯蓋山脈Cascades Mountains的山路。陽光豐沛,從山林頂端潑灑而下,碎裂噴濺的光點,飛瀑一般。
以七十英里的時速奔馳山林,像極了置身一組快速移動的3D森林電影畫面。置身這樣的盛夏,會錯以為此刻就是永遠。
我們笑著鬧著,無謂地聊東扯西,彷彿又回到從前。
如何回到從前──其實並沒那麼困難。只消找幾個老同學。從前,就自動回來了。
烈日,以及帶著躁鬱溼氣的台北盛夏。
又回到那個煙霧瀰漫的狹小空間了。昏黃的小燈朵朵漂浮在黝黑深沉中(像暗黑的海洋),闇昧光暈裡浮現那麼多張兀自在high的面孔。
車子繼續在山中穿梭。藍天被山林剪得支離破碎,透過車頂天窗,耀目的烈日光芒,長短不一,紅綠黃黑紫,令人暈眩。
浸在日光裡的,還有山林層次不一的綠。有的嫩豔,有的蒼黑。在速度中,有的像停格,有的則一閃而過。總之,視線裡是飛馳的磅礴盛夏。
你還記得××嗎?
還有××和××……
是的。我記得,我都記得。
包括那座充斥聒噪麥克風聲響的學校。大得讓人耳聾的擴音器聲響隨時傳遍教室以及校園的任何角落。操場的朝會,暴烈太陽的炙烤下,站著聆聽幾十分鐘師長訓話。
教室大樓上幾個醒目大字:「青年創造時代,時代考驗青年」。
以及那個被青春期與一堆想法鼓譟得渾身不安的女孩;充斥著自己也並不十分理解的某些熱情;卻只能徒然在現實中日復一日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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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已是滿久以前了。那時,我還經常寫部落格。
在部落格上,看到一條留言,說是高中同學,要我回話聯絡。
自那之後,電子信箱頓時熱鬧起來。時不時收到同學互聯網的郵件。熟悉的名字從記憶中出土,容顏表情全回來了。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離家住校的緣故,記憶格外鮮明。
那段時間裡,似乎發生了許多事,交了若干朋友,互相都說了許多話(說的什麼,有些我還記得)。頃刻之間,一切又都成為過去。包括那片相思林;熄燈後黑夜裡開過淡水的火車。火車的聲息越過河面以及黯黑的相思樹林,發出嗚嗚的低鳴。
躺在寢室的枕上,看著黑影綽綽的林子,無端地感到沉鬱──即使在那個年紀,或許便是因著年少,有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然而,過不了好久,便在眾多室友的鼾聲中,睡著了。
大約十年前,趁回台北時,曾回到那座觀音山腳下的校園。
小白屋不知何時已經拆除。
坡上木蓋的小白屋,曾是我們上烹飪課的所在。剪著俏麗短髮的烹飪女老師,教做脆皮雞、羅宋湯、奶油泡芙什麼的。
過去那間偌大幽靜的前廳,錚亮的地板浮映嬤嬤們曳地長袍的倒影。古色古香的進門廳堂,如今在兩根朱紅大柱之間,裝上玻璃擋門,隔出放置電腦的門房。
逕自站在中庭天井的長廊上,竟是感到非常、非常的陌生。
這就是那個經常有話劇或笑劇演出,中庭天井的舞台嗎?
此刻所在的,就是兩個嬤嬤總在下午擺一長桌點心、可樂販賣的那條長廊?
我彷彿一個走錯方向的人那樣左顧右盼地張望。
怎麼不再有從觀音山腳下吹來的夏日涼風了呢?
也不見昔日照進中庭花園的陽光。
有那麼一瞬間,好像聽見整條走廊和中庭響起往昔嘰嘰喳喳的笑語不斷;某某和某某,白衣藍裙的姿態以及陽光下亮潔的頭髮。
可下一秒,又回復到陌生的寂靜了。
看著屏幕上同學會的電子信。想起,淡水河上反射自天空的幽光。
我們站在渡河的竹筏上(要不,便是木筏),從八里過河去淡水。年輕高䠷修女的衣袂飄飄。山嵐逐漸模糊了觀音娘娘側面的仰臥輪廓,出海口近了。天空飄下薄雨。
頃刻之間,一切都成為過去。
同學會來了二十多個。大家最樂此不疲的就是測試剛到者能認出幾個人來。
還彈琴嗎?
鋼琴?早不彈了。
我詫異地:記得你在學校演奏,完全是鋼琴家的架式。
有這回事嗎?她大笑:你記錯人了吧?
不會錯。是你。
以前練琴的壓力好大,還作噩夢呢。後來就再也不碰鋼琴。這麼多年,一次也沒彈過。
原來,彼時備感壓力與不適的,並不只有自己而已。
當年似乎連交談都不曾的同學。如今,竟然成為像是多年以來一逕熟識的老友般。熟識的不光是當下的這個人,甚至追溯到從前,老早老早,那個我們自己都已忘掉的自己。
但是對方記得。
因此想通一件事:記憶產生濃厚的感情,這有點近似釀酒。因共同的記憶而生出情感,或因記得對方而產生情感。
是哪一種,似乎已無啥分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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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露薏絲湖回來,夏天卻並沒過完。
一年一度的生日會,沒法改變,總是在夏天。
雖然,後院的紫藤並不知道生日會的事,人類的節慶當然也與它們無關。但不知為什麼,我老覺得那種不合情理超快速的生長,完全像是配合我們。
還有,一樹淺紫偌大的繡球花。如果聚會開在晚上,它們就會變成浪漫的寶藍。
總在中午時分,去剪繡球花,在算準露水差不多快乾的時候。滿滿一束插在空間寬敞的圓筒玻璃瓶裡,放到野餐檯上。如果是在屋裡的晚餐,就各插三隻低矮的小瓶。即使再大的花朵,也不至於遮擋了餐桌上來客互望的眼神。
同學會後不久,獨眼女俠突然在某個夜晚來了電話。
說些什麼並不重要,只要講上話,聽見對方,並讓對方聽見就好。
時間在你們之間絲毫不起作用。在聆聽電話的同時,你們看見的是記憶中的對方,老早的、最初記憶中的那個人。
自己都已忘掉的自己。但是對方記得。
可這次畢竟還是有點不一樣。
因為多出了一個紐約盛夏的夜晚。
雖然你們好像都沒有提到,也或者稍微提了一下。
記憶的影像,卻一直持續。
像是盛夏滿溢的湖水,不斷拍打著湖岸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