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去過綠島兩次,十九歲一次,二十歲一次,我猜想,未來不知在何年歲,我仍會再去綠島。關於綠島的記憶,總與夏天連結。夏天炎熱、囂張、狂烈,然而卻是最適合回憶的季節。如同一口最烈的酒,初嘗辣得你咳嗽個不住,事後回想卻猶有餘韻。
想來我之所以對綠島念念不忘,總也有部分是夏天的功勞。
對綠島的懷念長蛇似的纏繞著我,時不時輕啄一口,吐著信輕聲說:「勿忘、勿忘……」
纏繞久了,產生窒息似的迫切,閉上眼,彷彿浪又濺濕了雙腳,嘩嘩的聲響充盈在耳際。
我肯定,未來不知在何年歲,我仍會再去綠島。
到綠島有兩種交通方式,飛機和船。夏日颱風多,海上風浪甚大,搭飛機是快而舒適的法子。然而一介窮學生,縱然畏懼風浪,仍會搭上船,死命閉緊雙唇,一路上勉力安慰自己翻攪的胃,硬是撐到島上。在密閉、涼爽卻充斥著異味的船艙中待上逾兩個鐘頭,雙足踏上土地的那一刻,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一時習慣不了陸地的穩定,而錯覺自己仍然上下浮動著,連行走的步伐都顯得虛浮。
然而生理上的不適,一點一滴的被陽光曬得浮上肌膚,細碎掉落在行走過的路上,最後只剩下骨頭裡那股慵懶閒適,讓全身的氣息與步調都輕柔緩慢了下來。
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島上,是世界的一個部分,卻又自成一個世界。隔著一片海的憂煩乖乖地在對岸等著我回去,再次將它拾起、背負。然而此刻的我卻輕盈而純粹,世界乾淨得只剩陽光與海洋。
這樣的小島,騎著機車,輕易地便可以環繞,被海與山包夾著,發覺自己的渺小與偉大。
我想起曾到中國,看到一個藏族老婦不斷地繞著寺廟行走,撥動一個個的經輪使之轉動,一圈又一圈,彷彿沒有終點。想起曾經讀過,藏族人一生中總想朝聖一次,便繞著聖山,幾步一叩的踽踽行走著。繞了一圈,便好像真的完成了些什麼。
對綠島來說,被環繞恐怕已經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了,但輕易與否和價值高低是否有絕對的關係,卻也難說。縱使輕易,每當我又環繞這個島嶼一次,總又感覺相同的溫柔,彷彿又一次擁抱了它。
擁抱是如此溫柔的形式,而這樣的溫柔充塞於天地之間,無限開闊卻伸手可觸。
在島上買了一條綠色的長裙,長度足以覆蓋在腳背上,質地柔軟透氣,走起路來裙襬輕輕摩挲著腳背,如細碎的親吻。穿著它走在沙灘上,感覺自由自在,沒有絲毫束縛。
綠島燈塔旁,有個小海灣,海水被珊瑚礁石給圍成一個清藍色的圓,圓內波瀾不興,只偶爾風吹使水面微皺,擴散後輕柔的刷著岸上米白的沙粒。
和衣仰躺在水面上,聽見水,看見天,感覺自己無根的薄弱。長裙在水中像是濃綠的墨,煙似的在身旁繚繞。
天空由藍漸轉橘,夕陽一輪靜靜地直往水裡掉。星辰悄悄布上天幕,抬頭驚見耿耿銀河橫亙天際,奇麗萬狀。
星光從宇宙中傳來,在進入我眼前的這一刻,已經孤獨的行旅了數百年,這麼一想,總覺得星光雖然璀璨,卻寂寞入骨。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對綠島情有獨鍾,我會說,我在這兒撿到了最美麗的寂寞。星光、小海灣、擁抱的溫柔……一景一物,都有著最精緻的寂寞。
縱使身處人群,那種寧靜而寂然的氛圍,卻讓我感覺極度的自由與孤獨,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這樣的寂寞近人,熨貼著肌膚卻不錐心刺骨,是如此美好的伴侶。
我身邊有許多人,然而來來去去之間,我仍是孤身一人浮沉於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命要經歷,縱使關心,仍然不能代替我面對自己的問題。我只能堅強,至少我還有這樣美好的寂寞相伴。
憂煩在對岸騷動著,我總須搭上回程的船,再次面對。
旭日東昇時,我還在溫泉中,看著日輪從海中清爽升起,看著溫泉旁的巨大尖石被曉光映得閃閃發亮;而日正當中時,我已在碼頭上排著隊,預備和綠島告別,頭頂和頸背曬得發燙,腳背上也早多出了明顯的人字形白皙印子。
踏上船,面對的仍舊是那片我魂牽夢縈的海洋,只是這回橫越之後,我將離它越來越遠。忍不住回頭,試圖多汲取一點陽光的閒適與島上的溫柔。
因為永遠不能知道,這次別離會不會是最後一次。所以把身影深深印在腦海,為自己留下更多回憶。
船發動了,綠島在身後漸漸縮小。船身的晃動比來時輕微,陽光下的海洋仍然閃爍著動人的色調,只是跳躍在波紋上的金光,太刺目了些。
於是我閉上眼,淺淺的呼吸。
似乎,回到破曉前,在環島公路疾行的機車上,我轉頭看向右側海岸,晨風颳得我微瞇起眼。
清晨的海岸色調灰白,像以淡墨繪成的圖畫。海潮在拍打著沿岸,發出規律的嘩嘩聲響。我的耳中只充滿了風的呼嘯,與浪的喧譁。
寂寞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