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王大閎小說《幻城》(典藏出版)王大閎相信人的全面向可能,除了早年翻譯並改寫的王爾德小說《杜連魁》為人所知外,私下也繪畫、作曲及寫作……
台灣當代最傳奇的建築大師
王大閎先生,除了是台灣當代最傳奇的現代建築大師,更以著深厚豐富也多元的藝術學養,為多方敬仰。而其中,已在建築界神話般傳述長久,書寫時間跨越數十年,卻一直未正式曝光,有著濃厚烏托邦色彩的英文科幻小說Phantasmagoria(《幻城》),終於在同為建築界前輩王秋華建築師的翻譯下,欣喜現世。
王大閎1918生於北京。父親王寵惠是國際知名的法學專家,曾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外交部長,以及行政院長、司法院長等職務。獨子王大閎,受到嚴謹也優秀的教育,包括十三歲進入他稱為「畢生難忘」的瑞士栗子林中學、英國劍橋大學建築系,與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尤其後者,他與貝聿銘以及過世不久的美國教父級大師菲立普.強生(Philip Johnson),同時受教於包浩斯創辦人、後來因避躲戰爭遷住美國的葛羅匹斯(W. Gropius),堪稱經典。
王大閎、貝聿銘與長年旅居德國已離世的李承寬,大概是台灣最熟悉的首批華人建築師。王與貝是同窗,彼此偶有書信往返,但一個翩然於國際政商與建築舞台間,一個據守台灣六十年如一日(王大閎來台灣後,前五十年未離海島一步),人生方向與建築態度南轅北轍。
王大閎的建築作品極多,例如台大學生活動中心、林語堂宅、濟南路的虹廬自宅、寶慶路的亞洲水泥大樓、登月紀念碑計畫案、外交部,其中可為代表作的大約是國父紀念館與建國南路自宅(已拆除)。
王大閎曾說:「國父紀念館是我最艱難的設計,而登月紀念碑則是我自許最具有深遠意義的作品。」登月紀念碑曾經引發台灣社會的熱烈回響,由當時外交部長魏道明為首的社會名流,積極合力推動捐贈這個高逾二十層樓的優美作品,作為美國獨立兩百年的禮物,後來因台美關係與政治環境的改變,讓計畫案終於胎死腹中。
無論如何,登月紀念碑還是讓我們見到王大閎對人類的未來,積極也善意的某種期待態度;而他的國父紀念館與建國南路自宅,則是嘗試將中國傳統建築與現代性作對語的經典作品,一個回應的是大我的文化承傳/符號,一個則是小我的生活/生命語境。王大閎曾說:「真正的中國建築,是簡樸淳厚,非常自然的,尊重現有的大環境。明朝以前的中國建築都比較單純,我在裡面住過,有印象、有感覺。」
王大閎的兒子王守正建築師,也以單純來形容父親:「他的生活非常規律也單純,一切事物都有著自己的位置與秩序,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還說到父親被外界傳言說很難與業主配合,王守正對此不以為然,他表示記得父親如何苦口婆心去說服業主,與如何費盡心力以期待對方能接受理念的誠懇態度。
設定在3069年的故事
王大閎相信人的全面向可能,除了早年翻譯並改寫的王爾德小說《杜連魁》為人所知外,私下也繪畫、作曲及寫作。而這本久被期待的《幻城》,應該就是王大閎在建築之外,最衷心也在意的創作。
《幻城》是設定在3069年的故事,九歲的迪諾王子被他統領地球的父親,送上一艘名為「梅杜沙」的太空船,開始一趟有如奧德賽般、不知終點究竟何在的探險/學習之旅。
這艘幾乎宛如烏托邦樂園般的太空船,迪諾有與他年齡相近、純真卻又思想成熟的同伴一起學習與生活,也有成年的神父與學者隨行,以進行教育與對話,一切都顯得舒適、健康也完整。形而上的哲學思辯,優美的音樂與藝術,不斷地流淌在日常的生活,幾乎像是某種對古希臘文明裡,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意識,理性與感性的思維,得以在日常生活裡,自然交織的嚮往兼致意。
確實,這樣的某種嚮往(烏托邦)與離世(太空船)特質,隱約還是會讓我想起《杜連魁》這本小說。
王爾德與王大閎兩人,其實都曾經同樣表達出歌頌古希臘所代表「全人」文明的傾向,並對由理性主導的近世代文明,有著因之而來的批判。王爾德所哀悼(與戲謔詛咒)的青春之美,或就是這樣逝去/復返的過往文明,而與之相對映的,是以現實目的與理性實證為主導的此刻文明,對他而言,這對比自然是極其悲哀與負面。
因為,在此時此刻的文明裡,青春或美都已經淪為現實交易的某種籌碼了。
王大閎與王爾德的差異處,即在於他的並不如此悲觀。雖然本質上兩人都以希臘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對照,作出感傷似的哀悼或批判,然而王大閎依舊想寄予未知的明天,某種樂觀的期待。所以,即令完全知道人造完美太空船的外面,是「冰冷的無止境黑暗時空」,九歲的迪諾王子依舊要開始書寫他的前世回憶錄,因為他想要藉此,讓我們回返到那個「一度曾經擁有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文明的不必絕望,樂園可以再顯
小說中不斷反覆暗示透過吃藥(科技產物的追弗)而「可以控制的夢境」,生命可重返的「靈魂再世」(非理性的神祕力量),似乎都念茲在茲地提醒我們文明的不必絕望,以及樂園依舊可以再顯。
而關於這樣夢境/期待的投射點,在小說中是被安排入第一人稱男孩的童年生活敘述裡,並且與原來奧德賽般的探選/學習旅程,開始以冰冷/溫暖、知性/感性的對比方式,有趣地相互輝映起來。
小說於焉開展,內容非常的豐富也深邃,隱喻與思辨不斷交織,但是這些就交由讀者們,請各自與作者作對話並解讀吧!
當然,這小說也不免讓我們與王大閎極其特殊的成長經驗作聯想,譬如他在蘇州的童年經驗,十三歲被父親送到瑞士求學的過程,以及在建築領域登堂入室後的迴旋轉身,所帶出來對生命意義與本質的凝看,以及對人類文明何去何從的某種憂心,在在引人聯想。
最後,關於這小說的結語究竟是否有具體呈現,其實猶然難以確認。在小說倒數第二章裡,眾人對航程究竟意欲何所去,再度提出質疑與討論,卻也以一種無可知亦無可問的方式終結。
終章時,迪諾王子反而「非常清醒,心中默默地想:原來藝術不但可以壟斷空間,也可以靜止時間」。似乎告訴我們:人類文明的無盡旅程,終點應該必須就是藝術,而非科技或他者。這樣的答案,也由迪諾王子在閱讀詩集的過程,逐漸進入小說終結的某個未明夢鄉裡,得到了作者的某些隱約暗示?
王大閎在1977年《杜連魁》出版時,所寫的〈幾句說明〉文章的結語裡,引用了波斯天文學家奧瑪開陽的詩句,在此我再引一次,作本文結:
我將我的靈魂送往上蒼,
想探知一些來世的玄奧,
不料我那靈魂回來傾訴,
我自身就是地獄和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