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3歲起,濟慈談到自己,口中很容易蹦出「死後的存在」或「死後的生命」這悲觀的字眼,暗寓什麼呢……
每天,他看醫生的臉,去發現他還可活多久——他說:「我死後的生命將延續多長?」——那面容是在我們能承受的極限之外,他眼睛極度的明亮,與那可憐、蒼白的臉,不屬於塵世啊!
這是英國畫家約瑟夫•塞弗恩(Joseph Severn)1821年待在羅馬時,寫信給一位友人,描述身邊病人臨終的模樣。
此為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
分秒計數的生命
18世紀末,整個歐洲產生了劇變,工業革命加速進展,法國興起一場可怕的流血革命,社會、文化與政治的結構逐漸的鬆垮,英國兩代的浪漫詩人,華茲華斯(Wordsworth)、柯爾律治(Coleridge)、布雷克(Blake)、雪萊(Shelley)、拜倫(Byron)……處於這個時代,他們有的採取激進的方式為平民喧囂,有的當局外人來攻擊現狀,有的將自己流放國外,但唯獨濟慈活像個隱士,坍塌病床,聽鳥兒歌唱,看動物的跑跳、光影的閃動,感覺風、雲、海的漂泊,觸摸花、草、樹木的肌理,沉醉於無度的想像之中。若問世間哪位詩人情感最浪漫,將心引入至痛的深淵,追求美的極限?就非濟慈莫屬了。
難道,他不食人間煙火嗎?
他出生卑微,父親早死,母親後來改嫁,中間消失了幾年,再出現時,又病又窮,不久後,就過世了,排行老大的他,還有四個弟妹,他一直心懷照顧家人的責任,早期,接受手術醫療的訓練,當拿到執照那一刻,突然,放棄了行醫的念頭,決定改做一名詩人,那年,他21歲。
兩年後,1819年之春,他譜下了幾首詩,如〈賽姬頌〉、〈夜鶯頌〉、〈希臘古甕頌〉、〈憂鬱頌〉、〈怠惰頌〉及〈給秋〉,這些在往後都成為最膾炙人口的「頌」詩,也是他一生的純熟之最。一年後的9月,他帶著一身的病痛,與畫家塞弗恩一同到了義大利,詩友們以為此是一趟壯遊之旅,但抵達羅馬後的三個月,春天都還未露臉,他已悄然的離世,當時,他才25歲。
若攤開他的生命,我們會發現,如此的年輕,在短短的時間,卻激發出這麼高度的美學火花,他的日子,非一年一年來算,而是小到用分分秒秒計數,每刻都無比珍貴啊!
23歲的預言
蹊蹺的是,自23歲起,濟慈談到自己,口中很容易蹦出「死後的存在」或「死後的生命」這悲觀的字眼,暗寓什麼呢?
一切都發生在1818年12月。
一開始,他的弟弟湯姆患上肺結核,濟慈在旁照料,不久,自己也患有同樣的病症,弟弟因無藥可治,隨後在1818年12月1日走了,正哀悼之際,他碰到了一名極有才氣的女子凡妮•布朗寧(Fanny Browne),深深愛上了她。說到這兒,順道一提,2009年紐西蘭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拍了一部精采的電影《璀璨詩情》(Bright Star),就在描繪濟慈與凡妮兩人的相知相愛,但又注定無法結合的一段感情。
所以,接下來,他創作一連串好詩,此生最棒的,大多集中在1819年春天完成,那時,面對周遭的一切,他感受到灼烈的幸福、歡樂、甜蜜、華麗……無玷汙的,全是美好的,當刻,他的心卻在疼痛、卻在落淚,閃過的沒有別的,只有一個念頭——即是死。那詩的悲淒,「美」與「死」如影隨形,彷彿一隻蝴蝶的雙翼,飛舞著。
為什麼呢?那全因喪失了親人,自個兒身體又不好,預知愛情的煙滅,漸漸地,燃起了「殉美」觀。天啊!23歲那年,他死了,自知生命的最美、精華全活出來了,往後的,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深沉的Q&A
難怪,多活的兩年,濟慈常問:「我死後的生命將延續多長?」
他一生只出版三本薄薄的詩集《約翰•濟慈的詩》、《恩底彌翁》、《拉米亞、依薩貝拉、聖哀格奈節前夕,與其他的詩》,探索的命題不外乎是:什麼是想像的角色?受苦的目的為何?何謂藝術的價值?愛跟死亡相比,到底影響多少?
此兩年,便是他口中的「死後的生命」,這段日子,肺結核越來越嚴重,到了1820年,仍不見好轉,醫生與友人建議他到溫暖的地方。而他呢?在美學裡,還有一項最後的任務要完成,於是,9月,他啟行,真的登上了瑪麗亞•克勞瑟號(Maria Crowther)船,直達義大利。
祭壇的儀式
到了羅馬,他落居於一間公寓,若往外看,可望向巴洛克雕塑家貝爾尼尼(Giovanni Lorenzo Bernini)的大〈破船噴泉〉(Fontana della Barcaccia),立於寓所前的廣場上,對他來說,美得如夢幻一般。然而,屋內的他,一直臥病在床,嘗盡了苦澀,背負著煩憂、災難,漸漸的,僅剩下一只枯槁的身子、一顆破碎的心,與崩潰四散的精氣了。最後,葬身於異鄉,這整個過程,仿如一個動容的儀式,身體在被狠狠地殘酷鞭打之後,供奉上了祭壇,他的犧牲,不就像畫家塞弗恩說的:為文學殉難!
之前,濟慈在詩行裡的提問,藉著流亡,甚至悲劇的終結,所謂的想像、受苦、藝術、愛與死亡的大命題,一一都清楚答覆了,不是嗎?他履行了一項美學使命,對自己,總算有了交代了。
誰說文學需要長期經營?詩一定慢工出細活呢?他的驚嘆,似曇花一現,否定了這一切;誰說他不食人間煙火?他扛的苦難多於人能承受的極限,為此,證實了這子虛烏有的指控。
如今,幾近兩百年之後,他的詩散發的感受力依然熾熱,全在於——那一副「殉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