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楊牧詩集《長短歌行》(洪範出版)
高處看見浮雲來往蹉跎,一面反光的
鏡子,戰爭年代棄置無人的樓層
遠道跋涉的蜘蛛偶然升登,瑣碎結網
紋路宛轉溫柔似水鄉,細聲提示
屬於我們可意會的祕密
終於完成…… 〈琴操變奏其三〉
楊牧詩,真的費解嗎?
這部處處觀照、介入希臘神話與傳說,「從而為其中變化無窮的寓言製作出我們自己一代的倫理和品味」的《長短歌行》,可能拒我們於千里嗎?
思索著這問題,我想到美國前輩詩人、詩評家Robert Bly(1926-)的「五間密室」理論。也許我們從反方向前進,先追蹤到楊牧詩可能的形成過程。
布萊說,詩人要「到達」一首詩,必須通過五間心靈密室:
第一間是「感知密室」。在這間密室詩人感知,比如說,雪的冷,蘋果的香。
第二間,「記憶密室」。詩人打開記憶,再次觸摸曾經的每一場雪、每一顆蘋果。
第三間是「智性密室」。在這裡詩人憑著個人生命經驗,辨識、區分、比較雪與蘋果引發的思緒、聯想。
在第四間,「靈性密室」,詩人結合神思、哲思,舉一反三,探索雪的精魄、蘋果的核心。
第五間就到了「自我密室」。「自我」是最封閉,防範最堅固的一間密室。詩人在此自我爭辯,與內在的雪或蘋果拮抗、掙扎。只有通過自我,或乾脆擺脫自我,讓雪和蘋果落在該落的地方,詩人才能「到達」詩的靈魂深處。
詩是這樣,經由敏銳的感知、強博的記憶、智慧、靈性及自我意志,這一切心智經驗聚合成的思想,而形成的。詩是詩人思想的結晶。經常,在試圖通過這五間密室時,詩人因某種困頓(通關配備的缺乏),力不從心,失敗了,退縮了,無法到達。
而楊牧,繼2006《介殼蟲》後,再次藉著他豐厚的配備,穿越這五間心靈密室,將他所思所感,作成四十一篇《長短歌行》。然而,以詩人不與人同的生命歷練,跨越古今東西、深廣的閱讀,思想、文字的獨特修為,他的詩,會是容易跟隨、企及的嗎?
詩人承認他是孤獨的。「古來所有排行,定位的天體/都已在無意識中紛紛流失,朝向/極暗的氣層飛去」(〈論孤獨〉),而詩人「勉強抵抗著/四面襲到,累積的黑,端坐幻化的/樹下……聽雁在冷天高處啼」。但詩真的「言畢遂滅絕於泡影」,因為「感性的/文字不再指稱未來多義/甚至不如那晚夏的薔薇/在稀薄的暖流中不象徵什麼地/對著一隻蜂」?
楊牧詩真的費解嗎?試從《長短歌行》第一篇讀起:
〈希臘〉一詩思考的是名位:「浮雲飄流成短暫的殿堂,各自/占有著,俯視遠處海水洶湧/發光,讓我們揣測那激盪的心//惟此刻一切都歸於平淡……」揣度諸神曾經的爭鬥,與現今的淡漠。
〈雲舟〉寫死亡,「在群星/後面我們心中雪亮勢必前往的/地方,搭乘潔白的風帆或/那邊一逕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早年是有預言這樣說,透過/孤寒的文本……」而靈魂將如雲雀,在歌聲裡被接走。詩人對死亡直視的坦然,盡在字行。
〈葵花園〉是對重生的想像,「他日重來,各自換了新羽猶認識/對方臨風的姿態,在偏高枝頭/那樣期待的神情……」是無盡婉轉的留戀。
〈狻狔〉描述如何詩人「枯坐//將微暗的理性與非理性/正視那綿密的熱在樹梢葉尖/閃爍」,而曙光(靈光)如雄獅猝然現形……
〈風一樣循環〉寫對先人的緬懷,「坐著,在長短針將盡未盡的時刻/維持一種互動,風一樣循環的關係」,其中的貞定,只有這樣柔韌的文字能承載。
而本文開篇所引〈琴操變奏其三〉,寫時空遷移,戰爭殘留的廢墟裡僅餘蜘蛛結網,提示著歷史最終的祕密。溫和似水的細聲隱藏著千鈞張力,是楊牧「太極導引式」的運筆心法。可以說,《長短歌行》每一首詩的思維、文字都深邃透徹。詩如詩人的沉靜,沉靜中的清明。
或許並不費解。楊牧詩要求於讀者的,或許只是同樣的沉靜,與清明。「這牆上刻畫的是族類世代傳承/不曾稍減,從未中斷的路線,狩獵的/行蹤……」(〈長短歌行〉)不要卻步。請進,請靜下心進入詩人狩獵的路線;試著探索詩人如何通過密室,且到達,「誰先到誰就安心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