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不信任的年代，我們願意接受志工訓練，領一張蓋有官印的志工證佩掛於胸，這是因為我們經手的，每一條，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在這個什麼都不相信、先反再說的社會氣氛裡，出示一張志工證，有用嗎？我們把志工證掛在胸前，餵貓，做TNR，是2007年我們興昌里成為台北市五個示範里之一加入「街貓絕育回置 TNR行動方案」時候的事。
餵貓，需要佩戴志工證，儼然在執行什麼公務似的，是因為餵貓的環境太敵意了，必要時我們可以向人族翻手一亮此證並說明，本里在做街貓TNR，這是TNR的一環。Trap（誘捕），Neuter（結紮），Release（放回），以絕育取代撲殺的TNR，我們跟傳道人一樣不厭其煩的講了又講。
碰過最敵意的一次，某社區警衛當我們面把親人的（不親人的根本抓不到）三花貓乖乖姐抓了，裝進紙箱用透明膠帶封牢連個通氣孔都沒有的放在地下停車場辦公室，準備移除。
當著我們的面抓，事後回想我的解讀是，他其實半真半假在演一個壞蛋，威嚇我們，固然是，但如果真要消滅一隻貓，他去做就是了，哪會還瞄準時刻抓給我們看。而瞬亂之間，果然我們也花容失色，沒看走眼的話，果然也他好幸災樂禍的微笑了。我們當然發狂追進辦公室，激動莫名，七嘴八舌亮出志工證。領頭的是保全主任，黑暗著臉，這位才是主謀發號施令者，劈手奪去志工證，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說：「喔還是真的哦？」
乖乖姐，乖乖妹，右耳尖給做了結紮記號的三花貓，幫牠們二姝結紮的吳醫生直讚牠們乖，交籠子給我們帶回時就叫牠們乖乖姊（發音結） ，乖乖妹（眉） 。正是太乖，太親人了，老在別墅型住宅區的紅磚大道上閒蕩被看見，被放學回家的小朋友大朋友們蹲下來撫摸餵鹽酥雞，便有住戶要求抓走。我們從黑暗主任的手裡領回乖乖姊紙箱，又氣急，又傷敗，怕牠們遭害，回頭尋得乖乖妹，只能一起收進家來。
另一次另社區，里長出面提供平台邀集正反兩方溝通，反方最最敵意的，看都不看我們的志工證，揚起鼻孔說：「你是我們社區的人嗎？你們有什麼資格進來這裡？」
又有最最敵意的，是通往中埔山大馬路的右邊社區（只要讀過天心〈興昌亞種〉的讀者肯定忘不了那個曾經血腥的社區），於是我們設法把那四隻倖存的黃骰子白毛貓先誘至社區鵝掌木叢生的鐵鑄圍欄牆上餵食，再移下到馬路邊的停車底下放置貓糧，然後渡紅海般渡過大馬路，安全無恙將牠們從原棲地遷到左邊社區的停車底下餵。但那最最最敵意的仍盯住我們天天堵，以下是濾掉了情緒性的憤怒語和無意義詞之後的吵架集錦，我把分散在數個黃昏的吵架羅列於一處彷彿一次吵完，是為了使這些腦殘到不行的吵架內容稍稍具備邏輯才能往下敘述：
「你不要在這裡餵，要餵去別的地方餵。」
「這地方又不是你們社區的。」
「當然是我們社區的，從這裡到那裡，都是。」
「大馬路是公有地吧。」
「這一段不是，是我們社區的。」
「那別人社區呢，這些停車也是你們的？」
「這邊到那邊，你去查，這一段，還有那個山坡連到那塊，整個都是我們的。」
「是喔這一段空氣也是你們的？」
「你愛貓就帶回家，幹嘛在這裡餵。」
「我不是愛貓，我一點也不愛，我是沒辦法要解決問題，牠們本來都是你們社區的貓。」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小姐，牠們本來就是該被淘汰的。」
「你搞錯了，這裡不是非洲大草原。」
「我知道你很有愛心啦，你們都是想要登報紙獲得社會愛心的名。」
「那換你每天來餵看看，貓餅乾很花錢喔。」
「你如果真的有愛心，就該把野貓帶回去養。」
「野──貓耶，會讓你帶嗎？牠們從小長在外面的。而且我告訴你，這跟愛心不愛心毫無關係，我巴不得沒這些貓我就在家沒事了。」
「可是你的行為已經造成別人的困擾。」
「別人是誰？我看並沒有別人，就是你吧。」
「可是你為什麼不到下邊那裡去餵？」
「那裡有別的貓，會打架。」
「你不餵又會怎樣。」
「不怎樣。」（看，這是一句沒過濾掉的無意義詞。）
「不怎樣就不要餵。」
「那餵又怎樣，到底礙到你什麼了？」
「會招螞蟻。」
「你是說，螞蟻在大馬路上？」
「還會四處大便。」
「有嗎？我都沒看到。」（類似情境，年幼時的海盟回嗆人族大叔，是喔你都不大便的！）
「反正野貓聚在這裡就很亂。」
「錯了，牠們吃完都散不見了，你想看還看不到。」
「你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困擾上！」
吵架結束於某日我大步衝到這位人族面前，由於我站在路面高的一邊較之高了半截身，他仰臉說：「你，你，你要幹什麼！」
我不能幹什麼，我只是怒目他，像刻板的一個潑婦一樣插著腰，然後次日渾身痠痛得像出了一場幸而沒事的車禍。
曾經，天心打算點名點社區的寫一篇〈殘酷語錄〉揚惡於眾，就我所知天心已寫的有：
「反正這是我們的院子圍牆，我不許牠們在圍牆在我們眼裡，你們再不帶走，我們只好下毒，要不抓了丟山裡橋下。」
「喂我都有繳管理費，牠們有繳嗎？憑什麼可以待在我們社區？」
「反正人活不下去都知道帶小孩去自殺，你不餵牠們，牠們也可以自我了斷。」
Too good to be true，好得太好了，就不是真的。同理，壞得太壞了，不存在這種道理，講出去都沒有人信。〈殘酷語錄〉，所以終究寫不成。
所以，把志工證佩掛胸前當成護身符的在那裡餵貓，抓貓，出席貓糾紛開會，有用也有用，沒用也沒用得很。比較像，對，比較像八○年代一部香港殭屍片《暫時停止呼吸》裡貼在成串成隊清朝殭屍額上的飄搖符咒，只能祈禱，千萬不要有風吹來把符吹掉，殭屍醒來掐人了。
是為志工證。
護了貝的志工證，以月亮和星星的天空為襯底，寶藍漸層到灰藍之中有一○一大樓的城市剪影，有那隻TNR形象大使擔著流浪的包袱噴出一口漫畫裡說話時的圈圈說「喵」，有一行藍小字「打造優質友善城市──街貓絕育回置TNR行動方案」，有一行藍大字「健康街貓 活力台北」，還有一行灰大字「讓環境更乾淨 讓夜晚更寧靜」（因為絕育後貓不會發情吵鬧），而我們志工的大頭照和名字便壓印在這些大字小字圖案的上面。證背面有發證機關的印戳「動物衛生檢驗所」，之後升格為「動物保護處」，並取消了張貼志工大頭照。
證照每年換發，總在年頭的冬去春來時，吳警衛（林茵大道社區每每暗助街貓的內應）寫給我們家的春聯仍簇新，門楣橫批有一年是「四季平安」（人畜平安，更佳）。我們會先接到負責興昌里TNR的「台灣認養地圖」K.T.的簡訊，通知志工訓練時間，並問今年幾公幾母？
我們簡直比戶政稽查員還清楚的，應該說，像一個土地公那樣清楚一塊地方每個生靈的生老病死的，掐指一算，五十六號貓巷有黑玳瑁、陳玳瑁、灰白白、大黑公、亂跑黃（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地盤亦不時出現在慈惠堂前也叫小廟黃）。辛亥國小是橘兄弟，黑白媽。二十三弄有黑白妹，瘦橘子。七十七巷列柱兩隻三花姊妹，沒錯，就是乖乖結乖乖眉。「林茵大道」有黃馬麻帶兩隻橘白，最早牠們一夥在鵝掌木叢裡閃現時一、二、三、四天啊四隻兩個月大的貓仔，牠們之乍然冒出就像雨後腐木生出來四朵蘑菇，在黃馬麻帶來帶去哺育遷徙途中一隻隻長大到第一隻率先不見了，我估計牠是公的屢屢跑得最遠約莫去了「愛眉山莊」，第四隻車禍死，剩下二、三隻叫黃雙雙黃三三，後來證實都是母的。還有，哪裡有母貓往哪裡跑散發著濃烈荷爾蒙令諸貓聞風喪膽的白嘴巴。還有「南方藝術宮殿」的國雲，她那裡三公一母。加起來我們報給K.T.七隻公八隻母，四隻公母不明，共十九隻做TNR。
這張2008年的名單，事隔六年還數字明確，是因為「點交紀錄表」都在，此刻翻閱，真可嘆一冊生死簿，我仍然淚水如湧一點也不能平靜。六年，比起家貓，已是街貓的老年，不再出現的，逐漸占多，只有付諸童話夢幻了是啊牠們早早回貓星球了先。
如今，說起點交紀錄表，每次都讓我們手忙腳亂到人形潰散的紀錄表，每隻貓有三張。
一張在獸醫師那裡，表格詳盡記錄著貓的身家性命包括晶片條碼，包括手術結紮前的貓照，以及手術完的貓──麻醉了的貓四仰八叉躺在檯上，幾顆負責生產後代的器官已離開它的主人無奈卻端整的排列於身邊（貓結紮流的血也許不會超過零點五毫升） 。兩幀貓照，紮前的，與紮時的，憑此表格，獸醫師可取得市議會通過的街貓結紮費用。公貓住院三天較便宜，母貓則至少一星期拆線後領回。
為了貓照，我們只得去買數位相機，唉不過幾年自從換了智慧型手機，數位相機已形同廢物。在當時，天心管拍照，我管填寫表格。在那宛如急診室的小小醫院裡（吳醫生的野戰風格簡直跟我們太合拍），狗吠貓叫人哼哼，吳醫生千手觀音般一人搞定所有醫務，而我們罩著厚布毯的誘捕籠就像突然抬進來一具棺材的占爆了屋子。天心得掀開一部分布毯在空間逼狹的壓力下，在儘量縮短貓驚恐亂躲不給拍照的壓力下，奮勇搶到一張清楚的貓照，接著跑去最近的一家小七取出記憶卡列印，跑回來交給我，剪下，一幀貼於獸醫師的點交紀錄表，一幀貼於志工運送人的紀錄表帶走。碰到小七對我們的記憶卡無動於衷的時候，吳醫生的印表機就幫我們印，終至同情我們的笨於科技吧，遂連拍帶印全部包辦了。
那麼志工運送人的紀錄表，共兩張，我們得帶回興昌里張貼於通衢大道醒目處，表示公告（今已可上網公告）。這份紀錄表，一張是公告說明，一張則填寫了貓的毛色性別和被捕之時間地點，並且貼有此貓之貓照。可憐的被捕貓，滿瞳孔，平耳朵，躲亦無可躲矣之臉容，因著信任志工的餵食而被捕，再再令我搖頭嘆氣自己身為狡猾人族的一員。有誰說，「只有人類會為萬物而心碎」，可萬物之中也只有人類，會飛到天空然後朝地面扔擲一種名為炸彈的東西。總之，公告一日後，獸醫師始為貓結紮。
為什麼要公告？原來還說要公告七天，意思是一隻街貓得在獸醫院的籠子裡待上七天才能動手術，這不但獸醫院的容積有限不可行，志工先就受不了彷彿是自己要被關七天。然則何以要公告？志工訓練的課堂教導是，如果抓到的貓是家貓帶去結紮了，這是政府侵占人民財產會吃官司的。
「哪有可能！」志工們駭笑紛紛，是不是家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餵食街貓的志工，敢會不知，太侮辱我們智能了。
是吧講白點，這其實是為TNR加一道保險栓以免官民興訟，好不容易上路的TNR，要保護它不致夭折，所以哪怕機率渺小也必須進行一個公告一日的動作。
官民興訟？民，與官，民主以來注定了關係緊張。當時還是動檢所的嚴所長，對著來自四面八方八竿子打不著而眼前只為了街貓暫且聚於一堂的民，志工我們，每當他綻開白齒顯示傻笑時，便是無可如何時，也是不憚自曝官方弱項時，做得到與做不到的，他很直白。當日他腕上戴著一串佛珠，是撲殺太多，殺到手軟？
那是2005年，動檢所的動保員知曉「台灣認養地圖」已將國外先進城市街貓TNR的做法引進國內在宣揚，便主動聯繫，把散落民間護貓人士行之有年徒手抓能抓到的街貓去結紮的私下行為喚出檯面，整合個人行為做到讓公部門跟進，立法成案，至今已近十年。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十年成一事，是小孩出生落地的話，他現在也小學四年級了。
在這不信任的年代，我們願意接受志工訓練，領一張蓋有官印的志工證佩掛於胸，這是因為我們經手的，每一條，都是活生生的性命。我們自然不做張揚的鬥爭，而選擇在日復一日的實作裡進三步退兩步的，終究，也往前多走了一步的，沒錯，這就是志工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