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想想自己, 縱使萬幸再活二三十年,對於我現今寫的文稿、做的事情、讀過的書,說過的話,恐怕很難留存在腦袋裡。大概類似過時淘汰的電腦記憶體,歷經駭客侵擾、重複鍵寫、再三更改清除等諸多磨損,拆解開的,僅剩一些碎片被銅絲與銲接點所盤據……
1
每個人的記性,不太一樣。一旦上了年紀,最不堪的警悟,是幾十年經營得多采多姿的人生,竟然在腦子裡褪掉顏色,甚至化為烏有,連作夢都難接續。
我不清楚人的年齡與記性之間,關係該如何界定。通常會附和一般人觀點,認定人愈老記性肯定愈差。初始它可能隨日子一點一滴悄悄流失,教人無從警覺;及至後來,便像年久失修的磚牆,禁不起風吹雨淋,先逐塊鬆脫掉落,進而整段整面嘩嘩啦啦崩塌,不夷為平地,勢不善罷甘休。
任何人面對如此運命趨勢,若說心底還有什麼懷疑或不服氣,就是身邊偏有年紀比自己大很多的長輩,照舊逍遙自在,無視於歲月的鼓譟和驅趕。
2
例如我舅舅,再兩年滿一百歲。
老人家一輩子都瘦精精的,似乎從未再多長一兩肉。有幾年,甚至臉色蠟黃,整天病歪歪,雙手光顧摀住肚子,要不就支撐腰桿或捧著腦袋。任何時刻,總是緊鎖眉頭,彷彿專為鉗住鼻梁上方那個凹凸不平的區塊,才長出兩道眉毛。
如果有辦法把舅舅到各診所醫院求診的病歷,蒐集堆疊一起,應該稱得上「病歷等身」。
我有個表弟住在南方澳漁港岸邊,特地向漁人買一頂可以護住耳朵及後腦杓的雪地氈帽,讓老人家在寒冷天氣好過些,可照舊沒辦法放鬆臉上聚攏的皺紋。
有幾年時間我迷梵谷,經常翻閱梵谷畫冊,聽到任何人提及梵谷,我自然會聯想到鄉下這個舅舅。可惜舅舅不會畫畫,一輩子蹲鄉下種田種菜,偶爾外出打打零工。
老人家最喜歡的休閒活動,是騎機車四處遊逛。他說,人老了兩條腿沒力氣使喚,有機車載著走,不必吃飽飯坐在電視機前面等死,真福氣。
到了舅舅九十歲,大家發現他單牽著機車都會左右搖晃,紛紛勸阻他再騎車,還動員我媽媽和阿姨當說客。老人家卻拍拍自己右腿說,只要這條腿能跨過坐墊,一切便沒問題。於是斷斷續續又騎了兩三年。
早年鄉下僅有幾條路,不分寬窄曲直全是主要通道。這些路舅舅走了一輩子,哪兒急彎,哪兒高低不平,他一清二楚。問題在,二三十年來地方選舉多,政治人物為搶選票,像得了傳染病,光曉得拿開路當成績單,不問民眾是否需要,反正經費來自大家繳納的稅金,又不花他們分文。
鄉下地廣人稀,多幾條路橫七豎八尚不打緊,後患倒在某些有頭有臉的人緊跟著炒地蓋房,迫使人們視野愈來愈狹窄短淺,找不到大半輩子熟悉的地標。老人家出門認路,倍增困擾。
好在「薑是老的辣」,舅舅自有應變方法。他的訣竅是──遇到跨距長又陌生的橋梁,即毫不猶豫地調頭。如此縱使多繞點冤枉路,終究還能回到家。
宜蘭西側靠山,東邊靠海,平野間幾條跨距大些的溪河,確實是明顯界址。老人家憑這一招,即足以證明他從經驗所衍生的智慧,還留在記憶裡。
某一天,不知道哪裡冒出一名女子,自稱某愛心團體協助老人辦理農勞保失能給付的專員。她告訴舅舅,人過了七十歲記憶開始衰退,連自己姓名年齡都記不住,不管得的是帕金森氏症或阿茲海默症,只需通過醫師鑑定,很快可以領十幾萬元失能給付。等錢到手,再給她一點車馬費就行了。
「唉呀,我知道你講老人癡呆啦!」舅舅邊說邊以右手食指併中指,朝自己腦袋比畫:「呆就呆,說什麼巴參、人參、高麗參,阿這個阿那個。我啊,誰欠我錢我都記得,誰說我癡呆?」
對方強調,這是政府給老人的福利,不拿白不拿,何況年紀大了,有十幾萬塊私房錢掖著,兒孫會更為貼心哩!
女子說得老人家動心,協助辦妥看診手續後,她不好在醫師面前露臉,便一再提醒老人家,不管醫師問什麼,只要回答「我不知道」、「我記不得」,甚至搖搖頭就行了。
經過幾次門診,做過幾項檢查,領到幾次藥丟進垃圾筒後,老人家拿著相關表件去看醫師,並照那女子再三交代的標準答案應對,果然讓醫師不斷地點頭,同時在表格上逐一打勾,或寫下幾個字。
診察結束,醫師說鑑定結果會主動寄信通知。老人家站在醫師面前,像個聽訓的乖巧學生,數度朝醫師鞠躬稱謝。
醫師覺得老人家古意多禮,趕緊起身答禮,臉上堆滿笑容,還關切他要怎麼回鄉下?
醫師這句問話,根本不在舅舅事先演練的題庫範圍,讓舅舅以為整個診察流程已告一段落,回復原本的他。絲毫不敢馬虎地誠實應答:「我住的鄉下沒客運車子搭,我都騎機車來去!」
「老先生自己騎機車?」醫師大概想印證自己是否聽錯話,特地朝手上的表格瞄了一眼。
舅舅笑著說:「我天天都騎它四處走呀!」
老人家最後兩句話,不但使居間仲介女子的勤前教育瞬間破功,也弄得醫師呆愣在座位上。
3
另一位記性超好的長輩,是我讀高中時的美術老師王攀元先生。
這位大師級畫家與民國同壽,九十九歲時我把一張很多年前幫他拍攝的照片,放大後帶去送他。陪伴老師身邊的是他女兒,她拿起照片出題目考老人家,問他記不記得照片什麼時候拍的?在哪兒拍的?
老師睨了他女兒一眼,應道:「我當然記得,這是我七十歲時站在以前住的舊家門前,由敏顯幫我拍的呀!」
在座幾個人無不驚奇於老師的好記性而面面相覷,未料老人家接著告訴大家,當天拍照後我還幫了他大忙,把一樁糾纏很久的痛苦事兒,徹底地消除。
老師這一說,說得我一頭霧水,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曾經出過什麼力氣,幫過老師什麼忙?老人家看我呆愣許久未搭腔,也許認定我這個當學生的客氣,便朝我笑了笑,逕自回憶起三十年前一段往事。
老畫家說,當年舊居面對一所職業學校,和學校校園僅隔條道路。每隔一兩個星期,他常會聞到一股難聞的焦臭味,嗆鼻的氣味往往令他頭昏眼花,無法繼續看書或作畫。
好在當年舊家附近除了這所職校,四周仍是空曠田野,並無其他鄰居或工廠。空氣中飄浮的氣味不致停留太久,但也因此不容易找到散發氣味的源頭。他向學校投訴過幾次,始終查不出所以然。
老師說,那天我幫他拍照後,閒聊得知他有此苦惱,立刻跑到學校請熟識的訓育組長陪同,逐一搜尋校園每個角落,最後在印刷試卷的油印室發現禍源。
那個年代,學生測驗卷原版全由老師刻寫蠟紙或打字油印,學校怕試題外洩,嚴格規定印好考卷而滾滿油墨的蠟紙,以及試印作廢的考卷,任何人不得攜出油印室,必須立即燒毀。於是,隨時都可能焚燒這些飽含化學成分的製品,當然會不定時產生焦臭味。
職校設日間部及夜間部,科別班級多,學生也多,大小考試需要刻寫印刷試卷的蠟紙當然不少。這回查出汙染空氣的癥結,學校不好再以鄰為壑,校長即刻指示爾後所有試卷蠟紙等,另想其他辦法處理。
百歲老畫家追憶起三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一切歷歷在目。而我這個坐在他面前,比他年輕了三十幾歲的學生,記憶裡仍舊一片空白,全部情節早忘得一乾二淨,只能像個愛聽故事的孩子,瞇著眼睛傻笑。
曾經聽朋友說,記憶可從不斷演練去加強。那天送完照片回家,趕緊翻開老相本,抽出另一張當年為老師拍攝的照片,試圖從昔年場景和情境中去重新溫習,看看能否撥雲見日地回顧起更詳盡的過往,卻徒然無功。
面對三十年前的老照片,盯著站在畫室前那排木片籬笆和兩扇柴扉前的老師影像,只能讚嘆不已。回頭想想自己, 縱使萬幸再活二三十年,對於我現今寫的文稿、做的事情、讀過的書,說過的話,恐怕很難留存在腦袋裡。
大概類似過時淘汰的電腦記憶體,歷經駭客侵擾、重複鍵寫、再三更改清除等諸多磨損,拆解開的,僅剩一些碎片被銅絲與焊接點所盤據。曾經有過的字句、圖繪、話語、故事,肯定早已杳無形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