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陽光金燦燦,打進眼簾,一瞬間,白花花,什麼都看不見,等調整好焦距,只見老頭子一個人,兀立在奼紫嫣紅一大片花海裡面,手指著前院草坪上沒命逃亡的一群鹿,狂呼亂叫……
看老頭子伏案寫字,挺專注的樣子,可是,過不了一會兒,又往院子裡跑,東看看,西看看,有時還拿把尺子丈量,忽進忽出,忙乎兩、三天了,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新花樣。好在,能忙就不是壞事,哪天要是沒事發呆,唉聲嘆氣,反而麻煩了。這幾年,他確實把自己整得夠嗆的,老房子上市出售,新房子搬東搬西,忙裡忙外,幾乎沒一天閒著,雖然怨聲載道,我看他不過是邀寵,心裡還是挺樂的。有人說,人老就怕一個字:閒,只要不閒,就有活路。看他那個樣子,恐怕往後十幾、二十年,都無需別人操心似的。
倒是有一樣,覺得不太好。他那批打球、吃飯、聊天的狐群狗黨,自從我們搬到這裡,慢慢斷了線了。初搬來那半年,還有人起鬨,不怕麻煩,開上百哩路來尋,大概確實有些想念,也有些好奇心吧,究竟搬到個什麼地方去了呢?呼朋喚友地,來過一、二次以後,終究還是麻煩,便漸漸疏遠了。
落單以後,老頭子也許有點寂寞吧,有時不免藉故發些脾氣。
不過,相處這麼多年,早就摸熟了他的脾氣。氣頭上,讓著一點,離遠些,儘量避免正面衝突,不久,氣消了,這個人必然後悔,等他恢復正常就行了。
有個脾氣,倒是幾十年不改。一件事忙完,又會給自己找些事情,自己鼓動自己,不久就興緻勃勃,好像人生不再百無聊賴,一旦有了新計畫、新目標,便立刻把自己調動得暈頭轉向,總可以忙上好一陣。這種時候,就不必理會他,讓他去忙吧,偶爾表示讚賞,何不樂觀其成。
像昨天,不知道什麼緣故,為了寫字,就忙了一晚。先把宣紙裁開,調墨試筆,磨蹭半天,寫來寫去,就一個字。或許不太滿意吧,撕了寫,寫了撕,又往書櫃裡尋出一大摞碑帖,翻來覆去地找,最後終於選定,才又從臨摹開始。混到差不多半夜,留下一張,其餘全撕了。
有人要他的「墨寶」嗎?我看不太可能。他那筆字,雖然退休以後發奮苦練,連自己都從來沒滿意過,我雖然書法一竅不通,小時候在父親督促下,也練過幾年顏、柳,至少對筆畫、結構有些概念,依我看,不可能有人求字的。晶晶當然比較內行,她私底下跟我說:老爸沒有才氣,不過,鼓勵他練吧,修身養性嘛,挺好的!
今天上午,突然一部卡車開上了我們家車道。跳出來兩條大漢,發動卡車附帶的小起重機,把一塊巨大的青石,移放在車道入口左手邊靠街的黑松樹下、草地上。
這塊青石,看樣子,不止一噸,形狀不很規則。老頭子指揮大漢做工,把比較光滑平整的一面,慢慢移向他指定的方向。
終於明白老頭子忙了一晚的目的啦!
原來,這是他苦幹三、四年的畢業典禮!他這個園,終於初步完成啦。
卡車開走,老頭子隨即上陣。
把昨晚最後寫定一個字的那張宣紙挑出來,剪紙一樣,把那個字剔出來。然後,貼在青石的光滑面,用黑漆噴。兩小時之後,揭去宣紙,大青石上,留下了這個字:曜。
我們家這個園子,命名了。
然而,我真是完全不明白,他這幾年埋頭苦幹,為什麼選了這麼一個連怎麼發音都得查字典的生僻字眼。
「曜園」什麼意思嘛?如果有人看到問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知道,日本人用它代表禮拜幾,但我想,老頭子一向反日,不可能用日文命名自己的家園吧。查字典,中文的「曜」,就是陽光。老頭子為什麼把自己辛苦做出來的作品叫作「陽光」呢?
忽然想到今年七月中旬某一天的黃昏前後。
我們家的正門朝西,門前有一條紅磚鋪地的小徑,大概四呎寬,長度則達五十呎,從車庫直拉到正門台階下。這條紅磚路,本應是進出的主要通道,卻不知什麼緣故,很少人用。西曬可能是原因之一,尤其夏天,多走幾步就免不了冒汗。不過,主要我想還是方便,車子開到車道頂頭,遙控器打開車庫門,不管車子是否入庫,下車走車庫就直接通過洗衣房,進入廚房,買菜、運貨,這條路最短。我因此幾乎從不使用正門進出。那天有點蹊蹺,正在廚房準備晚飯,突然聽見正門外的前院裡邊,有人歇斯底里狂嘯。聲音聽來既像老頭子,又不太像。他平常很少大呼小叫的。那喊聲像是有人落水叫救命似的。放下鍋鏟,隨手熄了火,我一面在圍裙上擦手,一面奔向正門。
夏初的陽光金燦燦,打進眼簾,一瞬間,白花花,什麼都看不見,等調整好焦距,只見老頭子一個人,兀立在奼紫嫣紅一大片花海裡面,手指著前院草坪上沒命逃亡的一群鹿,狂呼亂叫。
老頭子趕鹿的場面,見過不止一次了,當然不會大驚小怪。讓我吃驚的是,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大門口居然變成了一大片花海。
去年春天,有個種花的老朋友打電話來,說他們要去大陸遊山玩水,一園花草放心不下,拜託老頭子照顧。有一天,帶回來三棵不起眼的花苗,葉子鬆鬆散散,有點像照片上看過的大麻,不料種下去不到一個月,都開了花。花其實並不特別漂亮,老頭子介紹說,美國人俗名蜘蛛花,因為花謝後的種子孢囊,一層層,四面八方向外平射,像蜘蛛腳。顏色也單純,白、紅、紫三個單色。老頭子說,我們中國人倒是起了個不錯的名字,叫「醉蝶」。平常,除非奇花異草,我一般不太關心,所以,那以後不久,就忘了。
沒想到,過了一年,老頭子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弄出來這麼一大片花海。花色完全不同了,三個單色,經過交配,如今變化多端。除了保留原來的三色,出現了白配紅、紅配紫、紫配白不同層次、不同色調的品種。而且,醉蝶植株大約三呎上下,一呎以上,主莖開始生出側枝,每棵成株因此都由五、六甚至七、八條花莖形成傘狀花叢。每一枝花莖,頂段是花蕾,其次是盛開和半開的花,下面是蜘蛛腳種囊。去年的三株醉蝶,如今通過交配自播,出來一、兩百株,遍布花圃,一片花海。花海的中央,一條微微波動的曲線上,配置了高矮粗細不同、花葉同樣鮮豔、野鹿一般不吃的植物如鳶尾、劍蘭、美人蕉和俄羅斯鼠尾草等,植株大小混雜,葉形相互配襯,花形花色調和,無疑畫龍點睛。這一片花海,在紅磚道的左右和前方,構造了一道寬百呎深十幾呎的弧形彩虹。
向晚的斜陽照射,讓突然面對這一道迎風搖曳彩虹的我,目瞪口呆,好久好久,回不過神來。
原來,這「曜園」的「曜」,是這麼來的。
發現醉蝶花海,讓我睜開了眼睛。
這幾年,從春到秋,幾乎每一個適合勞動的下午,必見老頭子荷鋤推車,在前後院各處走動。有時不免會想,七十歲的人,能夠如此投入,承擔常人無法設想的勞動量,委實驚人!
別的不論,就說這片醉蝶花海吧。雖然沒怎麼參與,前前後後,送茶送水,至少看見他如何一步步經營這從無到有的過程。
首先,得將這片地上面的草坪全部鏟除。
光鏟草坪就不容易,老頭子堅持不雇人,自己拿把十字鎬,用平寬那一面,以儘量接近水平的角度,由前向後揮動,連根挖起,然後,草皮拋進手車,推往後院深處樹下的腐殖土堆。光是挖這片草坪,就花了不止一個禮拜。
除去草坪的地,要成為花圃,還必須鬆土、撿石塊,開車往我們社區的生態循環服務區,運大量腐殖土倒入攪拌,再混合若干包泥炭土和乾燥處理過的牛糞,才算基本完成。如此開闢的花圃、菜園和果林,幾年下來,先後出現了不下十個,主要部分都在後院,因為築起了圍籬,再無野生動物騷擾之憂。
發現醉蝶花海的第二天清晨,我起了個大早,往後園巡視。
搬家後第一年,老頭子迫不及待,就在正門外挖了十個洞,種下十株山茶花。這是他一向喜歡的觀花植物,卻因老家地方太北、冬天太冷而無法如願。那年冬天沒過,山茶花全部陣亡,不是氣溫的緣故,是秋、冬野鹿缺糧,山茶花連葉帶皮,全成了鹿的救濟糧。
剛搬來那一陣,晶晶擔心,此地野鹿氾濫,孩子們經常在院子裡活動,罹患萊姆士症等壁蝨傳染疾病的威脅,不可不防,因此建議我們建圍籬。搬家花費不小,老家尚未賣掉,老頭子本不願再花錢,山茶花事件,才讓他下了決心。如今,從房子兩翼起,後院四周打下的籬笆,全長不下一千呎,圍入的土地,大概在一英畝以上,足夠他忙上幾年吧,卻不料,三、四年時間,他已經快要種滿了。當然,大片草坪算是保留了下來,作為孫兒女的玩耍空間。老頭子常提,要搞個什麼羅馬式的水生植物觀賞池,種荷花,卻始終因為眾人虎視眈眈,怕孩子們淹水,不得不尊重吧!
清晨陽光甚好,空氣幾近香甜,我特意端了杯熱騰騰的咖啡,打開正門,先欣賞醉蝶花海。
沾滿露珠的醉蝶,由於房屋遮住晨陽,與昨天黃昏所見不同,另有風味,彷彿因為吸飽水分,又好睡一夜,養足了精神,有一種慵懶爛熟的情態。
這個季節,大多數高大品種的德國鬍子鳶尾過了開花期,留下的葉片,肥大青翠,成為養眼的底色。底色中,劍蘭竄出的高度,恰過醉蝶,開出白、黃、粉、橘、紅五種花串。美人蕉更在其上,特別顯眼,尤其是去年春天全家遊長木公園帶回來的那三株,是該園獨家配出的品種,葉色綠裡透藍,葉形稍尖,似裹粽子的毛竹,花的顏色別致,非紅非黃,像水紅絲綢。
整體花海中,俄羅斯鼠尾草的煙藍花序,迎風款擺,像一面旗幟。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