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夏曼.藍波安 《大海浮夢》 (聯經出版)這是一個失樂園的故事,烏托邦
幻滅,黃金時代不再;同時這也
是一個現在進行式的反殖民、反
霸權的活生生的故事……
夏曼.藍波安的新著以《大海浮夢》為書名,顯然刻意突出夢想這個題旨,不過全書所敘主要為作者在〈自序〉中所說的「生與死不滅的藍海記憶」;雖說這些「藍海記憶」多屬作者的「移動夢想」,但終究這是一本紀實之作,而所謂紀實又與作者個人與其家族乃至於整個部族的集體記憶有關。
聯經出版社在推介《大海浮夢》時強調這是一本小說。這讓我想起已故旅英德國作家謝柏德(W.G.Sebald)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土星之環》(The Rings of Saturn)一書。此書所述為作者於1990年代初漫遊英格蘭東部索福克郡(Suffolk)農村鄉鎮之見聞感想,書中夾雜不少圖片與剪報,一如夏曼.藍波安的《大海浮夢》。像這樣的紀實文學也頗有批評家以小說視之,只是不同於一般人稱小說為虛構(fiction),有的批評家稱這類小說為實構(faction)。我們或可以這樣的視角來看待《大海浮夢》一書。就像謝柏德的《土星之環》,《大海浮夢》也以大量的照片來印證此書確為實構,而非虛構之作。
《大海浮夢》全書共分四章,這四章大體形成一個相當完整的結構,而在題旨上貫穿全書的是弱勢島民旗幟鮮明的後殖民論述。第一章除敘述主角兼敘事者的家族史外,更多的篇幅著墨於漢人與達悟人之間的互動關係。而界定這層關係的,依書中所敘,正是漢人的殖民霸權。達悟族世居蘭嶼,生活與文化自身俱足,從未覺得自己貧乏,所謂匱乏與飢餓其實始於漢人入侵小島之後:「我整個民族變為漢民族政權殖民的時候,我們的自然野性被馴化,邁向以漢人為主的生活節奏,大傳統未來將失衡,小傳統將式微,微傳統將迷失,物質的攝取也將轉換,是食物的匱乏與飢餓時代的降臨。」
這種後殖民的批判意識可說全書可見。第二章追憶主角與敘事者的南太平洋航海之旅,夾敘夾議,也是語多批判,唯其批判已從漢人殖民蘭嶼擴大到歐美強權對南島小國的霸凌,特別是這些國際強權的核武試爆所加諸弱小民族的災難。蘭嶼雖無核爆威脅,但卻不幸淪為台灣核電廢料的儲存場。除了核爆或核廢料,包括蘭嶼達悟人在內的南島民族所面對的另一個噩夢則發生在漁撈海事,不僅漁場遭到破壞,漁業資源日漸枯竭,海洋生態系統面臨重重劫難,整個島嶼民族的文化與生存狀況也深陷危境。《大海浮夢》隨處可見作者對海洋島嶼命運的認同。
不過《大海浮夢》的精采不全在類似的批判性論證,第二與第三章所敘分別為書中主角兼敘事者南太平洋與摩鹿加海峽的航海歷程,以及在這些歷程中他所遭遇的人和事。這些敘事為過去台灣文學所未見,其氣勢與視野也與少數現有的海洋文學創作者大為不同。這些敘事所具現的「航海浮夢」,用書中主角兼敘事者的話說,是一種「移動的鄉愁」。在這個鄉愁裡出現了一般人生命中平日少見的諸多人物:庫克群島國的布拉特先生、高雄小琉球的陳船長、四川的年輕羌族漁工、日本航海者山本良行、所謂「流亡的文盲」Ang-Haz與其他印尼船員等等。這些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與際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塑造自己的人生與命運,他們的生命插曲是《大海浮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大海浮夢》第四章裡,主角兼敘事者告別南太平洋與摩鹿加海峽,回到他所屬的蘭嶼,徜徉於大海與山林之間,繼續追憶在第一章暫時擱下的家族與蘭嶼的故事。此時的主角兼敘事者已揮別第一章故事中的童年與少年,成為歷經各種啟蒙儀式的達悟青年。這一章以相當多的篇幅論述達悟人的生活哲學與民族科學,其中涉及造船、種植水芋、搗小米、漁獵等等日常生活傳統。當然,這些達悟人曾經擁有的生命活動,如今已經成為鄉愁的一部分。主角兼敘事者回憶說:「我們都還處於非常簡單的物質生活,食物卻是非常豐腴的,是野生的,是沒有任何工廠加工的,全都是以水清煮的食物。」這種匱乏的富足生活包括可以輕易吃到自捕的每隻兩斤以上的龍蝦。
不過第四章最令人怵目驚心的還是呼應第一章曾經提到的若干殖民掠奪的情節。譬如書中敘述從台灣來到蘭嶼的囚犯如何「肆無忌憚的在山林深谷砍伐上百年以上的龍眼樹」作為燃料,而這些龍眼樹原是「達悟人在山裡最貴重的私有財產」。這只是殖民掠奪之一,但類似的野蠻行徑卻「開啟國家與小島相遇後的亂源大門」,而且「注定了我們的未來與這個不甚善良的民族相遇之後,亂源每天都在增加」。
夏曼.藍波安的《大海浮夢》一方面刻意重建達悟人乃至於南島民族的法農式(Fanonian)的黃金時代,一個藍色珊瑚礁式的海角樂園,另一方面也戮力嘗試勾勒這些島民在外力入侵後所面對的殘酷噩運——種族歧視、家園頹毀、文化衰絕、生態系統丕變等不一而足。這是一個失樂園的故事,烏托邦幻滅,黃金時代不再;同時這也是一個現在進行式的反殖民、反霸權的活生生的故事。換一個角度看,夏曼.藍波安的浮夢其實也是個噩夢。《大海浮夢》因此是一部傷悼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