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楊育正《在我離去之前》(寶瓶文化出版)太多的期許、磨練,太多的熱情、灌溉,楊育正不斷提示我們「愛不是用來表現,而是用來體現」,一燈點亮千燈,他說:「現在,請你閉上眼睛安靜想想──當最後的時刻,你要如何說再見?」……
《在我離去之前》書名中的「離去」,指「逝世」。敢於觀照死生,不自陷於時間惘惘的威脅,需要智慧、勇氣。
這本書的作者楊育正醫師,我與他交往十年,但深刻認識始於2007年初夏,他出示一篇受訪紀錄,談他的醫療經驗、心路歷程,我深為其中對病人的溫柔感傷、悲憫同情所打動。
文稿甚長,我節其精要,以〈我的十字架:一位醫生談臨終、悲傷與生死〉為題,發表於《聯副》,並和宇文正一起邀他撰寫專欄。其時,楊育正擔任馬偕醫院醫學研究部主任,又任教學研究副院長,非常忙碌,但秉持人文關懷、使命,仍勉力與同事江盛醫師合寫了一年的「江洋波瀾」。專欄刊出後有幾個出版社想約他的書稿,我很期待,惜無結果。
那年秋天我即離開報社,轉往台師大任教。回顧副刊編輯生涯,刊發楊育正〈我的十字架〉獲得的回響,值得列為重要紀事之一。
2011年底楊育正獲選為馬偕醫院院長,這是他醫學專業與行政領導能力受肯定的成果,我當然佩服。然而作為他的「邊緣」朋友,更感親切的卻是他的音樂素養──能演奏吉他、鋼琴等樂器;詩的涉獵──如本書舉示的杜甫、蘇軾及西方詩人葉慈等;文獻典故的活用──來自書本、報刊、神話、寓言及嫻熟於胸中的聖經故事。總體合成一種詩性智慧:熱情、敏感、直觀、具有創意想像,亦即楊育正的大哥楊育民稱道的「詩人醫師」特質。
大概是2009年吧,幾個人在他家歡飲小聚,他要我誦念〈東坡在路上〉一詩,由吉他王子蘇昭興隨興伴奏。一屋子人的性情彷彿都長了翅膀,從而領受到「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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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育正發現癌症之初,我未得消息。一度令我失措的是,不知如何面對一個遭逢巨變的朋友,不知對方有沒有體力、心情,願不願意見面。結果是他的詩性智慧再一次化解了我的疑慮。療程結束,我見到的他,出奇坦然,臉上掛著融冰的微笑,不多談病苦,也不避諱談,沒有令人憂戚或緊張的禁忌。威士忌酒竟然也還能喝上一兩杯,我一面納罕一面快樂起來。
不久前我在《尋訪陶淵明》的排練場,接到育正電話,他要出書了,希望我在書前寫篇短文。截稿時間急促,我因尚糾結於一堆瑣事中,未敢貿然答應。
十二月初,書出來了,我連夜看完,淚在心頭眼眶數度湧溢。我最感動的是字裡行間充具的細膩感受,日常生活的實踐思省,從切身體驗出發,將心比心,盡全力看待他人的疾苦,哪怕是自己身患癌症,並不失去對親人、陌生人及社會群體的感情。啊,這不就是孔子傳世的仁者情懷嗎?「對於生命,我們只擁有過程。」「所有動人的故事都常是悲慘的人生……如今,我的生命,有沒有可能成為激發別人的一課?」是楊育正帶給我的靈性思考。
楊育正原是婦產科名醫,最多一個月接生過一百八十六個嬰兒,最忙的時候,一夜接生十一個寶寶。泰戈爾詩:「每個嬰孩的誕生都帶來了上帝對人類並未失望的消息。」這項工作的意義,督促著他在醫術上精進(所謂「產科三大絕技」);第一線的投入也讓他曾目睹所謂「肩難產」令人心碎的場景。「永遠要把血淋淋的經驗,化為強化專業的養分,這是一名醫師成就、進步需要有的冷靜與理性。」楊育正說:「生命浩瀚無窮,儘管科學與時俱進,醫師能探知的部分可能還是非常渺小。」在病苦中,他總是真摯地體貼人情、人性,謙卑地感受生命的震撼。
書中記述了一次被病患家屬提告的「不良紀錄」,楊育正不做自我辯護,反說是自己判斷不夠縝密應受的「懲罰」。「所有打擊,都是考驗的時刻,更是檢驗自己做法及初衷的最佳時刻。」照見靈魂、承擔責任,蘊含自我覺醒、批判的懺悔意識,在西方文化中常見,在中國人的自述中常常闕如。他常說「我仍然哀傷……」,是的,人不可能超凡入聖,不可能忘情捨情,惻隱之心的極致,即是仁者無私無我的具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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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墮胎還不被認同的年代,大醫院拒絕替無助的未婚懷孕少女墮胎,包括被強暴的、智力不足的,以至於逼使她們求助於小診所或無照技師。楊育正以「真的不能替她墮胎嗎?」為題,詳作分析,解人之阨困,我說這是「俠」的意識。
從婦產科轉為婦癌醫治,從事腫瘤手術、醫學教育,楊育正縷述了三十年來的「戰役」。談到無數艱難的時刻,「誰來決定死亡過程的長短?誰來決定死亡的過程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人到底是什麼?生命到底是什麼?」這等思索,激發了他對生死學的好奇;「時機成熟時,我們就會拋棄肉身,擺脫病痛、恐懼和人生的煩惱,逍遙自在,宛如一隻飛回上帝身邊的彩蝶。」也讓他體悟到最重要的學習不僅是醫術,還在醫者的心意、照顧病人的態度。
他堅忍面對別人的死亡,也坦然帶著自己的遺書上班。罹患淋巴癌的處境,在本書交織著被黑函抹黑的屈辱體驗。這一段行過死蔭幽谷的遭遇,細節具體、心理清晰,慌張、脆弱、不安的煎熬,如蝗蟲入境、雷雨雹擊打的意象,深具文學表達的質素,達到普遍性的要求。治療期間,他仍不停歇地以院長身分執行決策規畫。對想投身醫界的年輕人,他問:「你的塔須或加爾各答在哪裡?」何謂「塔須」?何謂「加爾各答」?各有一動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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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期許、磨練,太多的熱情、灌溉,楊育正不斷提示我們「愛不是用來表現,而是用來體現」,一燈點亮千燈,他說:「現在,請你閉上眼睛安靜想想──當最後的時刻,你要如何說再見?」〈當你們不再看見我的時候〉那首詩,不只是他寫給自己的孩子看,是一位「人間的父親」寫給天下人讀的詩。
《在我離去之前.自序》中他引用葉慈〈隨著時間來的智慧〉,說要學習枯萎中的真理。我讀了這本生命故事,也想借用里爾克的詩「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拋出去,並且獨個兒/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讚頌他是風暴中挺立的旗;更想說「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最能代表楊育正有生之年正實踐而亟欲完成的情懷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