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沒教的是:當人生做到預定目標,達到某種境界之後,怎樣把握當下,享受並品味成功。還有,更重要的,如何淡定地面對盛極而衰、巔峰下落、秋風蕭瑟、古道西風的落寞的能力……
文/衷曉煒
「怎麼挑了個這樣的鬼季節來土耳其!」她一面淌著汗爬坡,一面嘀咕著辛苦。他訕訕地不敢接話,只能小聲分辯:「快到了,就快到了——都說十月天氣最適合來安那托利亞,可誰也沒想到秋老虎會這麼厲害呀!」
這是一家人初秋的小旅行,飛了半個地球,又從歐洲的伊斯坦堡,輾轉來到小亞細亞的塞爾柱。萬里迢迢,舟車勞頓,只為眼前這一大片金光下的千年艾菲索斯遺跡。由南門進入,景色豁然開朗,市政廳、大劇場、哈德良靈廟、塞爾蘇斯圖書館……亂石□堞,柱廊殘殿,以前只在書上讀到的景物現下都活生生地迸在眼前。
「小朋友,聽說這是比羅馬保護得還好的古希臘羅馬遺址……」他想拉住在原野裡跑跳追逐的孩子,卻被她輕輕制止:「算了,他們沒學過這一段。」
他啞然失笑:「對吼,我們則是被一遍遍地灌輸,一次次地考試加強,深深寫進記憶軌裡,想忘也忘不掉!」
嗯,這是真的。升學的洪爐將五年級生陶鑄成一部部活著的二腳百科全書。我們這批人在地圖上可能找得到南港找不到北港,標得出台東卻標不出台西,但絕對清楚「土耳其橫跨歐亞,以博斯普魯斯與達達尼爾海峽,扼黑海與地中海交通的咽喉」,以及這二個佶屈聱牙的海峽多長多寬多北多南云云。
我以前還常常因為「達」字少寫最底下那一橫被扣分,他遺憾地想。這樣苦讀的動機,是要我們擠進窄門、力爭上游、為國盡忠,最後拯救同胞或來台大去美國。這是那個年代的成功方程式。
成功之後呢?
我們被教導的成功故事很多:有天賦異稟,看著小魚逆流而上就頓悟奮發式的成功,有先天不足,但專心致力,畫畫荷花煮煮懷錶就洛陽紙貴的笨鳥慢飛式成功。但學校沒教的是:當人生做到預定目標,達到某種境界之後,怎樣把握當下,享受並品味成功。還有,更重要的,如何淡定地面對盛極而衰、巔峰下落、秋風蕭瑟、古道西風的落寞的能力。
這多難教啊,他想。就像童話裡「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的標準結局,也像國中健康教育課本的第十三、十四章的男性女性隱密器官一樣,你得自己想像以下活色生香或是慘不忍睹的細節。
「我還記得當時背的:西元1453年,地跨歐、亞、非三洲的鄂圖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這是基督教與伊斯蘭勢力消長決定性的里程碑——這年代我總是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1492年搞混。」她邊邁著小步,邊想著高中歷史課本裡有關土耳其的段落。「不過說到宗教觀,我不記得學過任何有關生死的事。」
嗯,除了性、戀愛、馬克思之外,這也是另一個不能觸碰的話題。從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裡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到對打破神像,破除迷信的小孫逸仙的謳歌,我們這個世代受的教育,除了主義領袖國家之外別無其他信仰。這一點倒是與馬庫斯.奧里略——古羅馬著名的哲學家皇帝的人本主張若合符節。與艾菲索斯淵源甚深的他,在《自省錄》裡就曾寫道:「當靈魂要離開身體時,如果能夠安詳地接受,該是多美好的事情啊。不過這種心理準備,必須經由人的自由理性達成的,而不是宗教的盲信。」
但如果課本沒有,是誰教給了我們這個世代超脫生死輪迴的慷慨,面對諸道塵劫的澹然?
「你別看現在滿地荒湮,古時候的艾菲索斯真正風光,還舉辦過一場羅馬皇帝的婚禮哩!」
那是西元164年的盛事。三十四歲的羅馬帝國「副帝」,正直誠實、人氣興旺的美男子,也是整個地中海世界最有價值的單身漢盧西厄.威勒斯,在艾菲索斯舉行盛大婚禮。他的新娘是當朝皇帝馬庫斯.奧里略的十四歲掌上明珠蘆琪拉。
史上沒有明文敘述這場郎才女貌的婚禮細節,但宴會的衣香鬢影,酒池肉林是很可以想像的吧。
羅馬式的盛宴,主客的身子都側躺著,左手肘倚靠在枕頭上,左手端著盤子,以右手取食。羅馬貴族食不厭精,特別注重醬汁與香料:以蜂蜜與新鮮葡萄酒為底,茴香、大蒜、芫荽、丁香、胡椒、薄荷、荷蘭芹、橄欖油……然後再以月桂樹加絲柏木煙燻。菜式方面則更是講究:「一整條塞滿活鶼的野豬,豬的周遭圍繞著狀似正在吸奶的麵粉小豬,剖開肚腹鳥便飛出來」;有「整盤用番紅花與蛋黃攪拌成的黃色醬汁——模仿沙漠,盤子的正中央是整隻單峰駱駝的蹄」。各種珍稀食材也一併拿來祭五臟廟。當時流行用來諷刺貪食者的話是:「我的朋友,當你脫下衣服,挺著鼓鼓的肚子,帶著未消化的孔雀一起沐浴時,你馬上就要遭到報應了……」
「這種奢侈,書上可都沒讀過。」她說:「相反地,我們那個年代,提倡的是物力維艱,節約強國。從每學期中心德目的定期催眠,到陶侃搬磚、訓儉示康的洗腦教訓,成功人士總是吃的是士兵般的飲食,穿的是打了補丁的衣裳,但做的是神一般的大事業。」
這個形象倒是與羅馬的「五賢君」——自開國神君凱撒與奧古斯都以來,公認的五位賢明君王相符哩。艾菲索斯博物館裡,靜靜矗立著一方描繪西元二世紀帝國黃金時代四位統治者的大理石雕。鬚髮蒼蒼,天年將盡的老皇,五賢君的第三位哈德良,手扶著即將被傳予皇位的五十一歲下一任皇帝,五賢君的第四位安東尼奧.派阿斯的肩膀;身邊跟著「五賢君」的最後一位,十七歲的奧里略與拽著他衣袖的八歲小威勒斯——他們已被派阿斯收為養子,確定成了下一個世代的接班人。石雕上四人眼望前方,表情沉著自信。就像清朝康雍乾三代一脈相承君王的盛世一般,這座石雕象徵帝國在能人輩出的賢明舵手掌舵下穩定前航,同時蒙受羅馬卡匹杜里諾山丘上崇奉的諸神庇佑:羅馬人的朱比特、朱諾、密涅瓦,埃及人的伊西斯神、敘利亞人的密特拉神,甚至戰敗的世仇迦太基人的塔尼特神,三十萬神靈都供奉祭拜在一起,寬容和平的薰香聖火普照地中海世界。
然而奧里略與威勒斯的年代,正像是羅馬近九百年榮光的返照。五年之後的169年,威勒斯急病身亡;170年,北方蠻族攻破了近三百年固若金湯的多瑙河防線,大肆燒殺劫掠了享受「羅馬和平」已久的希臘,甚至蹂躪一部分羅馬帝國本土的義大利半島;180年,心力交瘁的奧里略病死前線,皇位傳給了親生兒子康莫德斯——便是電影《神鬼戰士》裡的那位暴君。之後的羅馬江河日下,千年盛世,雲煙忽過:「光輝淡去,頭銜消失,力量衰頹……漫長一生終到頭時,……我們人啊,怎能不悲痛——曾經偉大的,消逝時竟連蹤影都不剩!」(華茲華斯〈威尼斯共和國的滅亡〉)
她踢著地上的碎石:「你看,做人還真得想開——再望之儼然的人物,再盤盤囷囷的宮殿,最後不都像是不由自主任伊擺布的棋子一般,頹圮成不過爾爾的土燼?」
「嗯,這個皆歸塵土的宿命,西方歷史文學裡的共鳴倒是很多。前面那位悲劇性的哲學家皇帝奧里略就寫過:『亞歷山大大帝和替他照顧馬的馬伕,死後同樣成了一把灰燼!』莎士比亞也超瞭『化作春泥』的意境,他諷刺當權的肉食者道:『跋扈的凱撒啊,死後化為泥壤,或可堵住洞口,旋風無由灌入:喔,舉世敬畏之那壞土,竟可用以補牆,驅走冬日狂飆!』」
「從亞歷山大的土扯到凱撒大帝的泥,我覺得還是張養浩的〈山坡羊〉說得直白痛快:『列國周秦齊漢楚,贏,都變作了土;輸,都變作了土!』」
五年級的熟男女們,看盡了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人生風景,喟著杜甫「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的感嘆,站在將老的渡口回望:這半生,贏,都變作了土;輸,也都變作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