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前塵,如果生命重來,要過怎樣的生活?或者怎樣可以擁有比較好的生活?我的答案無非多勞作、多勞動……
文/果子離
我可以理解,詹宏志所稱,1960年代的台灣,是個美好的台灣,因為那時候,「有一種很素樸的農業社會的氛圍。那個氛圍的時代,人是有一個樣子的,人跟人交往也有一個樣子。」
可理解,卻無法感同身受。從六○延伸到七○年代都一樣,那個寂靜而安定的時期,其實既封閉又保守,是不透光的昏黃時分,整個世界是一片悶雷的天空,沒有霹靂狂風,沒有滂沱暴雨,一切在戒嚴令保護之下,隔離成一個秩序井然的樣子。是的,人跟人交往,整個社會的流動,都有一個樣子,但就只是一個樣子,一個固定的樣子。
雖然以上對舊時代的描述,是與多元混亂的現今社會對比而來的,但回憶起來,童年生活無憂無慮,卻不怎麼快樂,倒是真的。一方面是個性造成的,另外也是時代的限制。好靜,膽怯,成長之後的樣貌,小時候就形成了,本性難移,生命被自己禁錮。
就是悶。一切悶著,釋放不出來。內向的我,在現實桎梏裡,躲在角落邊緣,依靠想像過活。
從小我心裡就有一個經由想像所建造出來的宇宙,書本是恆星,布袋戲、流行歌曲、棒球、電影是圍繞運轉的行星。我玩想像遊戲,最早的印象是在沙地畫字傳送資訊。從識字起,我就每天盯著報紙密密麻麻的電影廣告看,想像每一部片子的劇情。看到喜歡的電影,便在門前巷子的沙地上,用樹枝寫片名宣傳分享。雖然不曾有人駐足注意,沙土上的部落格被腳印踩亂,我還是很快樂。
也因此,這些電影我一部也沒看過,但哪些影業公司的電影,會在台北哪家戲院放映,輪到我所居住的桃園小鎮又在哪家上演,我瞭若指掌。這種電影資訊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媽念我:「讀書有這麼認真好了。」
不只留意電影廣告欄,我讀完報紙新聞的同時,也在腦袋瓜裡編輯精華版,貼在巷道牆上。當然,這份大字報只是幻想的產物。
玩得最久也最愛玩的想像遊戲,莫過於在腦子裡組夢幻棒球隊了。我依設定條件組成穿越時空的夢幻隊伍,安排比賽場次,決定打擊棒次與投手,在腦子裡一局一局,攻守來往,就跟棒球轉播沒兩樣,只不過內容、輸贏由我決定,我是永遠的總教練。我的明星隊參加國際賽一定把老外打得落花流水,揚我國威,快樂無比。有一天我媽發現我本子上的攻守名單,還是那句:「讀書有這麼認真好了。」
這樣從小玩到大,直到現在持續進行,只不過球賽已從少棒、青棒升級到職棒級的選手出賽,明星球員也從許金木、黃清輝、林文祥、潘文柱等,換成王建民、陳金鋒、二郭一莊……。是的,他們都在同一隊,萬一打經典賽,還借調王貞治(他是中華民國籍公民),和陳金鋒、呂明賜、陳大豐、林智勝組成強大火力。數位時代年輕球迷迷戀的棒球電玩,我從小就開始玩了,不需電腦連線。我是虛擬棒球賽的開山祖師。
看人家打棒球,覺得球員服裝好帥氣,尤其球褲,腳踝處褲管捲起來,下方連接襪子。我不明所以,東施效顰,把褲管捲進襪子裡,樣子極蠢,及至當兵才知道那叫綁腿。又見球員鞋底有軟墊,一顆一顆的,我好羨慕,覺得穿著走路有風。我一直是安於現狀的孩子,不會吵著大人要買新鞋,我就在巷口菸酒公賣局配銷所撿拾棄擲滿地的酒瓶蓋子,放進書包,帶到學校,上課時把瓶蓋擺好,墊在鞋子下面,假裝自己擁有一雙軟釘鞋。簡單的假裝就讓我滿足。
易於滿足的孩子,比較不會無聊。我從小不吵不鬧,不會賴著大人。我懂得自得其樂,偶爾和鄰居小孩或一兩個同學打打棒球,不然就窩在家裡。我沒有同儕所擁有的童年經歷,打彈珠、翻紙牌我不會,但是我蒐集很多紙牌,根據紙牌圖案編排故事,其中一套寫著「龍門客棧」字樣,幾位俠客,好壞不知,強弱不明,我依造型編劇。長大看到電影,才知道原來講的是什麼故事。
我還有一套動物模型,獅、虎、大象、駱駝、袋鼠等。我用積木替牠們建蓋住屋。動物之間,有時玩耍,和平共處,有時強凌弱,有時小動物聯合禦侮,那是我的辦家家酒,由飛禽走獸演出。另外我還有好幾款的車子模型,被我拿來玩賽車,我蹲著,讓小小的車子在地板上緩慢推進,彷彿慢動作放映的賽車轉播。因為比賽需要,我特別留意各種車子的速度,好讓轎車、卡車和各級火車PK,因此經常探頭探腦偷窺停在路邊汽車的速度表,想像它們風馳電掣的神態。
我常想,想像源於無知吧。孩童尚未啟蒙,以好奇之眼,想像的心,探索這個世界,及至智識開啟,想像越來越少,務實越來越多,這便是成長。除了無知,也可能腦子裡有根筋歪斜了,簡單的事想不透,只好以想像填補。我還記得剛上高中,著迷於武術與功夫片。不對,著迷是後來的事,起初是好奇,那時李小龍雖然猝逝,一聲「阿雜」,餘音嫋嫋,而王羽的刀劍武俠已退流行,拳腳功夫片方興未艾。我不知從哪看來好多武術名稱,什麼虎鶴雙形拳、螳螂拳、鷹爪功,裡頭那麼多動物竄高伏低,左蹦右跳,想到就好亢奮。不過所有畫面全憑想像,我不曾在大銀幕裡看過一招半式,甚至一度以為,兩人對招是照拳譜一招一式依序比畫出來,我不解,若兩人同一師門,打出來的招式豈不一模一樣?或熟稔對方招式,不就輕易破解,何必比武呢?等我看到期待已久的功夫片,啞然失笑,我怎那麼笨呢?哪有人這樣打架的?話說回來,日後看武俠小說,名家大師筆下卻多的是類似的描述,俠客一招一招使出,全部使完了,沒招了,不能克敵,便黯然神傷,自知不敵。至此方知,果真有這麼不知變通的比武方式啊,然則寫出這種笨武術的武俠小說怎麼會是好小說呢?源於這分特殊經驗,日後對於武俠小說與武打電影,我自有看法,評價與眾不同。
我腦子裡想東想西的習性,不說沒有人知道。我向來是大人眼中的乖小孩,自我滿足,又好閱讀,可以靜靜一整天不吵不鬧。他們又覺得這孩子怪怪的,不知想什麼。我不會講心事,心思深沉不語,從這點看來有望成為一代梟雄,卻不幸龍困淺灘,淪為胸有千萬雄兵,胡思亂想,身無一技之長,左支右絀的魯蛇。
沒錯,一與現實接觸,我就像底片曝光那麼不堪。我成長於民風淳樸的桃園小鎮,幾家店面幾條街道,生活簡簡單單,童年畫沙,即為野人獻曝的一生定調。後來上台北念高中,彷彿走進異次元時空,聽到台北同學以我不熟悉的語彙談論我所不知的事物,舞會、敲桿、馬子,什麼跟什麼,我受到的刺激與迷惑,一如孫逸仙十四歲搭輪船赴檀香山,「始見輪舟之奇,滄海之闊,自是有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
讓我震撼像滿清見識到洋人船堅炮利時的目瞪口呆是在當兵時。大學考中後上成功嶺,無比挫敗,同袍三兩下拆解、組合槍枝,我一籌莫展。返鄉後我保留訓練手冊,時時在腦子裡按圖模擬拆合步槍,四年後畢業受預官訓練,我已操作自如,卻陷入另一窘境。當時名牌只發一塊,每次送洗衣物回來,就得穿針引線縫名牌。誰說大男人不會裁縫?每個都會啊唯我獨笨。我不喊累,毅力驚人,體力尚可,唯手指笨得可以。我心裡嘀咕,革命軍人難道是來摺豆腐乾棉被、踢正步、縫縫補補嗎?但凡用到手指的事務,我幾乎不會。
回首前塵,如果生命重來,要過怎樣的生活?或者怎樣可以擁有比較好的生活?我的答案無非多勞作、多勞動。
我媽對子女極盡保護,怕孩子餓著冷到,怕委屈受累。不給家事做,一來不忍孩子累,一來不放心,家事必全面掌控,我過著什麼都不會但又什麼都不必會的幸福日子,以致三十多歲以前雜務不通,欠缺生活自理能力,三十五歲才削出人生第一顆蘋果。直到自立門戶,從頭學起,勉強像個樣子,但還是時時胡塗笨拙,幹下糗事,讀《論語》孔老先生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我感觸尤深。
在現實人生裡衝撞,得有四分衛的本事,生活技能、生財之道、人情事理都得面對、學習。在想像裡滿足的自快適意,只會害了自己。所以若有人問我,何謂生存之道,不外乎面對現實,少想像,多務實。詭異的是,當我寫下懺悔錄,卻也察覺,愛想像的何只是我的個人行為,之前的台灣,整個社會氛圍,以及國家政策,就鼓勵大家在想像裡完成大業。政府想像著繼續擁有秋海棠版圖的榮光,想像著號角一響就要還我河山,想像著大陸同胞人人引頸盼望王師北定中原。民眾想像電影裡被剪掉的旖旎春光,想像傳聞中禁書禁片的可能內容,想像不曾一睹的長江黃河長白山。誰也不知道,窮一生時光,能不能想像成形,幻想成真。
從這角度看來,我應該獲頒青年獎章才是。當然,此玩笑話聊以自慰,任精神世界八荒四海馳騁,於現實卻窒礙難行,只能大嘆「百無一用是書生」。無用是真的,書生未必,充其量如溫瑞安詩中所說,「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這樣是得不到功名的啊。畢竟「人生實難,大道多歧」,臺靜農先生喜歡以輯自《左傳》《列子》的句子題詞,直把生活的百般滋味說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