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詩人」巴布狄倫。 圖/本報資料照片
狄倫說:「民謠場景和爵士場景是非常緊密的。詩人讀詩時,我會在底下聆聽。我的歌曲與其說是受到書本上的詩影響,不如說更是受到詩人搭配爵士樂的朗讀所影響。」這一段說出了狄倫最重要的文學特質,也直接回答了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爭議……
垮掉的一代已經淪為空洞的風格?
1961年1月26日,嚴寒的紐約冬日。懷抱著民謠理想的狄倫(Bob Dylan)從明尼蘇達搭乘灰狗巴士來到紐約。
同一天,在曼哈頓中城,一群當時最活躍的年輕作家包括蘇珊桑塔格、諾曼梅勒、詹姆士鮑德溫等正在討論一個主題:敲打派(beat generation)之死。因為他們認為敲打派已經被商業主流所收編,垮掉的一代(beatnik)已經淪為一種空洞的風格。
垮掉的一代是戰後美國文化上的反叛者,是文學上的不法之徒:不論在主題、寫作風格,乃至於個人生活上,都在挑戰主流價值的沉悶與腐臭,而追求自由、即興、誠實和解放。例如主題上,不論是艾倫金斯堡的《嚎叫》、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或是威廉布洛斯的《裸體午餐》,都涉及藥物、性和各種邊緣生活。但他們並不只是要描述敗德的肉身經驗。一如《嚎叫》因為過於猥褻而被法院禁止出版,但那是因為金斯堡試圖召喚出美國文明的潛意識,是為那些邊緣的、瘋狂的和失落的靈魂來說話的偉大詩歌。同樣,《在路上》看似描述一種隨性墮落的生活,但凱魯亞克是要追問自由的真義,不論是心靈還是肉體的。
為什麼是beat?這是因為凱魯亞克在時代廣場和格林威治村的街角聽到人們用beat這字來形容那些看來被打倒而失敗的人,但這些人其實具有堅實的信念。他們是「美麗的失敗者」。所以,凱魯亞克用這個字來描述四○年代末期一個瘋狂而閃閃發光的hipster新世代。這些人在美國各地晃遊,搭便車,衣衫襤褸但快樂而美麗,他們是自由的靈魂。
狄倫來到紐約時,已經深受他們影響。
尋找大城市、尋找速度和聲音
在明尼蘇達州的明尼亞波利市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格林威治村,叫Dinkytown,這裡有許多咖啡屋,有爵士與詩歌朗讀,有經常性的民謠表演。十八歲的狄倫經常在這裡混,並在這裡演唱民謠。一年多後,他決定前往真正的格林威治村。他後來回憶說:「那裡有不安,有挫折,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有人在朗讀詩歌,凱魯亞克、金斯堡、費林格提(Ferlinghetti)……像魔法一樣……每一天都像是星期天。」
是的,垮掉的一代。狄倫在1959年讀到凱魯亞克,也讀到從巴黎空運來的另一本垮掉的一代著作《裸體午餐》(因為當時美國禁止發行)。
他在後來的採訪中說:「我完全愛上垮掉的一代、波希迷亞、咆哮那群人,這全都是聯繫在一起的。」「凱魯亞克、金斯堡、柯索(Corso)、費林格提(Ferlinghetti),他們是如此神奇……他們對我的影響就如同貓王對我的影響一樣。」
《在路上》也是他離開明尼蘇達州,決定前往紐約的原因之一。
「我猜我要尋找的是我在《在路上》所讀到的東西:尋找大城市、尋找速度和聲音……」
當然,他去紐約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要去尋找他的民歌偶像:伍迪蓋瑟瑞(Woody Guthrie),一個真正不斷在路上的民謠歌手,但他在路上不是為了個人自由,不是為了女孩,而是到處採集民歌,要為人民而唱。
然而,到了紐約沒多久,狄倫開始揚棄凱魯亞克,他在自傳中說:「在我到紐約的前幾個月,我就失去了凱魯亞克在《在路上》所描繪的嬉皮士(hipster)態度的熱情。那本書對我來說曾經像一本聖經。但現在已經不是了,雖然我仍然喜歡凱魯亞克那讓人無法呼吸、充滿能量的句子。」
那些文字可以讓整個世界為之暈眩
狄倫進入一個色彩斑斕的美麗新世界,他不再是一個充滿浪漫幻想的少年,而是一個不斷吸收知識、熱切探索世界的青年藝術家。
即使他不再幻想《在路上》主角的不羈生活,但依然深受垮掉的一代的詩歌影響:詩如何和歌結合。
在五○年代,垮掉的一代在這裡的咖啡館飲酒讀詩、聆聽爵士樂,左翼民謠也在同樣的咖啡館或者周日的華盛頓廣場熱情歌唱、思索世界的問題,不同的反抗精神在此激盪。例如小咖啡店Gaslight在五○年代是詩人朗讀的地方,包括金斯堡,但到了六○年代初,這裡更多是民謠歌手演出的地方,也是Dylan最早演出的地方之一。
狄倫說:「民謠場景和爵士場景是非常緊密的。詩人讀詩時,我會在底下聆聽。我的歌曲與其說是受到書本上的詩影響,不如說更是受到詩人搭配爵士樂的朗讀所影響。」
這一段說出了狄倫最重要的文學特質,也直接回答了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爭議。長久以來,人們對他的歌詞作為詩的文學成就有很大歧見,但沒有人會質疑,當他的文字配上了他的音樂,那些文字可以讓整個世界為之暈眩。
他的歌詞寫作可以說深受垮掉的一代影響,當然還有其他的文學啟蒙與養分——或許太多了,因為他太用功了,不論是對美國音樂、對歷史,或者對文學。
除了直接的文學影響,他更和艾倫金斯堡交往密切。
當金斯堡第一次聽到〈暴雨將至〉(A Hard Rain’s Gonna Fall)時,他激動落淚,認為他們的波希迷亞火炬已然傳遞給新一代年輕人了。後來更認為狄倫的音樂是「對從惠特曼到凱魯亞克這些美國先知的回應」。
把搖滾樂帶到更深邃複雜的境地
1964年之後,正好是狄倫想要告別抗議歌手的面具,重新探索內在自我、重新思考音樂方向的可能。尤其在1965到1966年,他連續出版三張專輯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Highway 61 Revisited、Blonde on Blonde。這三張狄倫的搖滾專輯一方面把搖滾樂帶到更深邃複雜的境地,另方面他的歌詞也更晦澀,充滿金斯堡式的閃光意象,與凱魯亞克令人無法停止呼吸的節奏。
這兩年也正是他和金斯堡在1963年底認識之後最緊密來往的時刻。在專輯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1965)的唱片背面甚至有金斯堡的照片,唱片文字也直接寫到金斯堡;狄倫1965年去英國演出,金斯堡也常陪著他。此後幾年,金斯堡的詩也直接指涉狄倫。
雖然沒和凱魯亞克直接往來,但他在這段期間的創作卻和他曖昧難解。1965年三月,狄倫專輯中有首歌叫〈地下鄉愁藍調〉(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被視為向凱魯亞克1958年的小說The Subterranean致敬;事實上,這張專輯中還有另一首歌就直接叫〈重新在路上〉(On the Road Again)。而其實在那個三月,凱魯亞克正好出版新小說《荒涼天使》(Desolation Angels),五個月後,狄倫又錄製另一首新歌叫〈Desolation Row〉,都很「荒涼」(desolation)。這是巧合嗎?應該不是,因為不只歌名,「Desolation Row」和「Just Like Tom Thumb’s Blues」中的部分歌詞都可以在凱魯亞克小說找到直接引述。
這些關係的糾纏可以留給研究者去考據。真正重要的是,垮掉的一代影響了狄倫對於文字與音樂的態度,而狄倫從早前的民謠時期到這兩年的搖滾時期,又帶著垮掉的精神徹徹底底地顛覆與改變了搖滾樂。
民謠是更為嚴肅的音樂
狄倫的少年時期是聽搖滾樂長大的,但他說:「搖滾樂對我來說是不夠的。他們琅琅上口、有強烈的節奏,並且讓你很high,但是不夠嚴肅,不能現實地反映生活。當我接觸到民謠時,這是更為嚴肅的音樂。那些歌曲有更多沮喪、更多哀傷、更多對超自然的信仰,更深層的感受……生活太複雜了,以致搖滾樂不能反映出來。」
於是,他把青春躁動的搖滾樂和質樸知性的民謠,帶往一個更世故、更未知、更深沉的世界,讓搖滾樂進入一個更黑暗、挑釁與詩意的旅程。
1961年在狄倫到紐約時,那些作家討論「垮掉的一代之死」或許是一種指向未來的預言:因為狄倫將在幾年後用電吉他彈奏出垮掉的一代的詩歌,把他們的火炬傳遞給更廣大的青年。
這個獎應該也會讓艾倫金斯堡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