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樂觀的老人吧；憂愁，會有樂觀者來扛，你就微笑吧！……
文／隱地
十歲來台的小朋友八十歲了！
這麼大年紀，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又到了中午吃飯時間，我決定到牯嶺街「原味咖哩」吃牛肉咖哩飯，然後走一趟寧波西街，讓八十老者和十歲小朋友相遇。
我對招呼我的小老闆說「飯請減少一半」，這就是老人，我看見隔壁桌的一對年輕情侶，男生很快地就把飯吃完，他顯然不夠，要求侍者加飯。
想到自己少年時餓飯的經驗──我曾一次吃下七套燒餅油條；還有入伍時早晨的山東大饅頭，你從來不曾想過，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饅頭，但對天天出操的我們，那個大饅頭就是填不飽我們的肚子，餓啊，就是餓，青年人就是能吃，等到有一天，到餐廳吃飯，老交代侍者這要少一點，那也少一點，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人老了。
還好，人雖老，精神還好，熱情也在，否則不會特地要去看看少年時候的住家。
寧波西街八十四巷四號。這是我來台灣的第一個家。當年爸爸在北一女教英文，配到一戶宿舍。
八十四巷走進去，只有四戶人家，門牌分別為一、二、三、四號，都是在北一女教書的老師，二號三號面對著巷子，和我家沒什麼來往，一號和四號門對門，我們家在右邊，左邊一號姓施，我會永遠記得，因為他們家有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孩子，名叫大寧，合起來就叫施大寧，那時最有名的兩個壞人就是毛澤東和史達林，學校一天到晚教我們「殺豬拔毛」，豬指朱德，毛是毛澤東，而史達林是俄國人，反共抗俄的「俄」，就是指俄國人，而俄國第一號大魔頭就是史達林。怎麼我們同學當中竟然也有人叫「施大寧」？施大寧除了是我的鄰居，也是我女師附小的同學。
找到了寧波西街八十四號和八十六號，如今八十四巷的巷子還在，卻已無八十四巷的巷牌，我往巷子裡走，短短一條巷子全停滿了汽車，好像已變成了停車場。越過汽車，我往右邊昔日自己的家，仍然有一道窄窄的鋁門，但無門牌，仔細看，好像成了人家的後門，轉頭尋找另外三戶人家，也都沒有門牌，全成了另一條巷子的後巷後門，原來，八十四巷已經不存在，四戶當年的日本式榻榻米房屋全消失了，現在變成一大棟公寓式建築，大門設在重慶南路三段三巷九號，我走過去仔細地瞧，現在是「北一女中第一宿舍」。
「寧波西街八十四巷四號」，我再一次默默念著當年自己家的門牌號碼。天啊！怎麼會住進這樣號碼的一個家——八十四巷四號，原來即是一條「死」巷，也是一個「死」號，難怪剛來台的那五、六年，我們家過著霉氣沖天的日子。好好的一個家，先是父親失業，接著父母離婚，然後北一女收回宿舍，我們一家四口，成為水中浮萍，各自飄散，父親去了虎尾，母親自己租屋，姊姊離家出走，我到北投奇岩路育英中學住讀。
繼續在牯嶺街上往前走，目標是越過汀州路，再往前走，走到一一三巷口就是洪範書店，右轉，有我經營了四十一年的爾雅出版社，八十歲的我，仍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我喜歡自己的辦公桌，在這張桌上，我看著每日進出書單，和作家們寫信，把一本稿子，變成一本書，更是透過我親愛的桌子，桌子看來雜亂，桌面上有印泥、圖章、筆──紅色筆和黑色筆，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筆，尺、膠紙、剪刀、名片、咖啡杯和各色各樣的盒子，桌上還有電話和眼鏡，當然，更多的是各地寄來的書，我自己買來的書，作家寄來的稿件，下載的電子信件，以及藥瓶、錢包……這張桌子也是我的寫作工廠，寫啊，寫的，只要辦公室的瑣碎事務告一段落，就會拿出稿紙寫我的詩、散文、小說、書話和書評，我寫得不亦樂乎，數十年來，從學校畢業的那天出版我的第一本書《傘上傘下》至今，我竟然寫出了五十五本書。天啊！如今我還不停地在寫一本「千頁大書」──分為五本的《回到五○年代》、《回到六○年代》、《回到七○年代》……第一本和第三本已經出版，目前正進行中間的一本《回到六○年代》，至於能否寫完《回到八○年代》和《回到九○年代》，就看自己的毅力以及往後的身體狀況。
老了還不只是吃得少了，眼力和腳勁都大不如前。學長瘂弦從加拿大撥電話給我，他說，他是最愛寫信的人，如今他發現有些字竟不會寫了。這就是歲月。楊照以《光陰賊》為書名，你就知道歲月的無情。
年輕新詩人柳竹有一首詩寫歲月無情、光陰無常──看那河水奔流去而不返
猶如病苦衰老遞減我們生命
……
急流不會為等待的岩石停留
花朵難以為堅定的枝頭相守
像我，為文學出版孜孜矻矻，努力超過四十年，怎麼會想到，有一天，竟然像變魔術，這世界一夕之間，會讓百分之九十九的書店消失，真是釜底抽薪啊，沒了書店，書要放到哪裡去？網路書店啊，啊！紙版書終有一天全成了電子書，上網上雲端，是的，人類的智識寶庫——字典、辭典、百科全書，全上了雲端，抬頭看天空，雲來雲去，人類的努力，全進入天國，未來的人類啊，看星空，繁星滿天，就唱一首四○年代張露唱的歌吧！
滿天星，亮晶晶，找不到那我的心，你的星，我的星，混在一起分不清。
滿天星，亮晶晶，得不到那我的心，
我的星，你的星，天隔一方不相親。
比起古人岳飛的感嘆──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如今我們面對的世界，哪裡是岳武穆所能想像的。以我自己來說，十歲來台，完全是一個小土包子，不識字，沒聽過收音機，沒看過電影，後來進了小學，開始讀書，又變成軍人，在光隆，在鳳山，學射擊，武器分解，夜間急行軍，爬行、跳躍，怕晨起集合來不及，打著綁腿睡覺。終於畢業了，分發到大甲水美山，守海防部隊，十年，過著盼望退伍的日子，進了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成為書評書目雜誌的編輯。1975年，創立自己的出版社，從四十歲開始，以學徒的心情，在出版業打工，騎著腳踏車，為作家們送版稅，什麼叫打天下，從無到有，租一間小辦公室開始，在文學天地雲遊，四十年八百本書，以為江山已定，誰會想到有一天讀者的眼睛革命，他們注視手上的手機，要用手機抓寶，還要抓鬼，真不知攪什麼鬼！
世界早已改變，再也不要溫良恭儉讓。看看美國的總統大選吧，川普和希拉蕊，簡直是在比人性之惡，回過頭來看我們自己的政府，也是讓人嘆息無奈。自己讀的是新聞系，當然懂得「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於是電視上天天只見人咬狗。此外就是馬路殺人──大車禍，小車禍，好像除了車禍，就是酒駕，除了酒駕，就是天然災害──這是一個天災人禍的世界，然後中間插播的就是廣告，非常可笑滑稽的廣告。
是的，廣告就是電視台的命脈，廣告多到把新聞吃掉，假新聞之名，賣廣告之實。
世界變成今天這樣，也不可全然不滿，至少至少普遍來說，我們的生活比克難年代不知好上多少倍，戰爭的年代過去，逃難的年代也過去了，如今不需用煤球燒水燒飯，如今不需擠到別人家的窗口看電視，如今吃飽了飯居然還可喝茶喝咖啡，物質生活改善了，精神生活也比以前自由，透過網際網路，我們吸收世界新知，可以說比過去方便一萬倍。
八十歲了，還能上班，還有自己的桌子，還可以寫書，也能幫忙一些想出書的朋友實現作家夢，小朋友啊，老了的小朋友啊，想想從前，你也該滿足了，何況，八十歲熱情仍在，向老天說聲感謝吧！
世界自古至今都在變，好了，會壞，壞了，會好。做一個樂觀的老人吧；憂愁，會有樂觀者來扛，你就微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