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講問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馬老先生原先是個大學的老師,這樣的口舌生涯,幾十年來倒也無災無難,平平順順。這個行業別的怎麼樣不敢說,然而馬老先生從小就有點自閉,怕社交,教書不用跟多少人來往,很適合他。還有,因為馬老先生是個書呆子,什麼事都相信書裡的,書裡的世界跟現實世界格格不入,他就很不滿現實,日益的落寞寡合。他相信他的這個行業是很清高的,每天搭學校的交通車來回,同事都有了自用車,馬老先生還是搭交通車,有的時候大大的車裡只有他一個人,難免會有一點不好意思,要不是他要搭,交通車根本就不用開。其實馬老先生是清苦,不自覺的清苦就是清高。學校終於取消了交通車,馬老先生也沒有覺得不方便,早點出門搭公車就是。學校很遠,班次很少,偶爾沒趕上那個班次,怕遲到,只好搭計程車,很心痛,那時方才有點清苦之感,不過很快就忘了,因為他在講台上自得自如,常常講到忘我,下課鐘聲都聽不到,學生不耐煩了也不知道。
這樣子一直又過了幾年,一直到也許是退休之前半年的時候,出了點狀況。
那天天氣很熱,他雖然不胖,卻很怕熱,教室裡原來裝的有冷氣,也許是大家都開到最大的冷度,電壓受不了,跳電了,一時便悶熱不堪。走廊上有其他班的學生提前下課,一路吵雜的經過了馬老先生的這一間教室。他班上的學生自然也有這個意思,然而馬老先生一向十分嚴肅,打分數也很吝嗇,誰也不敢反應。那堂課講的是「理性」,在這樣像是悶熱的罐子裡也似的教室裡,有點發昏,他忘了在「求證與推論」之後,還要講什麼?一時停頓在台上,汗水滴到了講台上都不知道。
下面的學生個個呆呆的望著他,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只顧對著窗外的遠山,他連是否現在正在上課這一回事都不太清楚。他什麼都忘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心裡七上八下,那就是:「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又熱又累,只覺得剛才講的內容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只那麼一句話:「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不斷的衝撞著他的頭殼。
不知多久,到一個學生送上一瓶礦泉水,他才緩過神來,急忙宣布下課,有幾個學生留著不走,只問:「馬老師你沒事吧?」「沒事沒事。」他慌忙的收拾了教材,愴惶而去。
從此,他在教室裡總是照本宣科,不太敢抬頭。原先安安靜靜的學生漸漸的不把他當一回事,遲到缺課愈來愈多,那個場面就是,他一個人低頭讀教材,下面沒人理會他,說話的說話,吃東西的吃東西,睡覺的睡覺,上廁所的上廁所,讀其他門功課的也有。除了一兩個對他深表同情的學生。他們眼看這個老頭不行了,少數的年輕人心中不忍,裝作用心,只是裝的時間長了也會打瞌睡。馬老先生也裝作沒看到。就這樣,他混了幾個月,終於可以退休了,他從此可以坦然的面對著他一生的無知了,心裡好踏實。只有在老街坊聽見他人稱他一聲「馬教授」的時候,偶爾心虛一下。
馬老先生原先是教思想方法的,雖然最後覺悟到自己什麼都不懂,騙吃騙喝了一世,裝模作樣了一世,誤人子弟了一世,愛思想的習慣倒是培養得很深。馬老先生想,他這一輩子都沒遇到什麼靠得住的東西,比如愛情,當年跟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孩,忽然之間嫁給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分期付款買的房子,住了好幾年才知道鋼材含有輻射,他成了個時時刻刻帶著輻射的毒人。求償無門,向政府陳情,政府說,劑量不多,安心住。只好繼續住下去,並且極度守密,要老伴兒也封口。他的退休金沒法享受十八趴,連一點八趴的利錢都拿不到。他當年的升等論文不知道被誰告了一狀是抄襲的,他是個不想惹事的人,安安靜靜的在校園中幾十年,為何會有敵人?他百思不得其解,給人這麼一告,他自己居然也心虛起來,想想是否引文太多以至於演成了抄襲?好在最後平反了,然而上過報,名譽很難恢復。這個人真的是個大災星,退休了,想想總該有點兒慶賀吧?正式的當個無知的人也可以有他的幸福啊。跟老伴研究來研究去的,還不是為了省一點錢,終於繳了錢,等著出發,旅行社居然無預警的倒了。
除了老伴兒還願意守著他以外,簡直一事無成。餘生有限了,老眼昏花,白內障一天比一天嚴重,書是別再讀了。能否想法子賺一點錢呢?唯一的辦法是兼課,但是他已經得了懼課症,再也不可能回到校園了。老伴兒在私人小公司當會計,加上多少存了點錢,再有一點退休金,小心謹慎的過,應該還可以吧?只覺得人活著總要做點事,經世濟國早就輪不到他,連齊家都很勉強,想要找一個最真實不欺人不欺己的工作,反覆的想破了頭都沒有。
有一夜醒來上廁所,解尿當下嘩嘩聲中,不知怎地靈光一閃:為何不去種地?土地是不會騙人害人的。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就愛種地,屋前有一片菜園,父親每天彎著腰幹活,當一個起碼的公務員,拿一份有限的薪資,養活了一家五口,他唯一的快樂就是在園中除草、下種、施肥。到了採收的時候,一家歡歡喜喜的吃著園中蔬菜,其快樂比起所謂「沒有農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何況,這個活兒跟誰都沒有關係,極端適宜老自閉。
夜半醒來得到了這個真不怎麼樣的靈感,馬老先生卻高興得睡不著了。一大清早,便迫不及待的跟老伴兒報告他的夢想,他要種地了!
「你一寸地都沒有,種在哪兒?」
「賣了房子,搬到鄉下去,反正退休了。」
「我們這個輻射屋是賣不出去的。」
「便宜點兒賣就是了,鄉下生活便宜,很容易過的。」
「你去鄉下,我不會離開這兒。還要照應小東東呢。」小東東是他們的孫子,唯一的第三代。馬老先生明白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這一次的談話,讓馬老先生很挫折,他有苦說不出。他要種地,有著哲學性的深遠目標。他要在他人生最後階段,好好的掌握生命,當一個踏踏實實的人,他自欺欺人了一輩子,也曾經得到了一點年輕人的掌聲,然而這些所謂的光環,只有讓他更加無法面對自己。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是他要是對著她講:「要創造一個小小的,完全屬於自己的無欺的世界。」他料想老伴會以為他已經得了神經病。耕讀耕讀,讀書人本來就是該種地的,要不就是讀不動書了就該種地。忽然之間,馬老先生又覺得他發現了一個源遠流長的道理,這個地是非種不可的了,他要以本身的實踐,來證實這個真理,雖然跟誰都沒法說清楚,馬老先生居然覺得他的種地,是一種崇高的使命。
第二天,夫妻晚餐吃水餃的時候,老伴靜靜的看著悶悶不樂的馬老先生,微笑著遞給他一本薄薄的,彩色的冊子。原來是市政府印的關於怎麼開發屋頂花園的說明書。圖文並茂,講的雖然是個大概,倒是很有鼓勵作用。是啊,怎麼忘了他們住的是個四樓的老磚房頂樓,本來就可以使用的。坪數雖小,稍微施一點工,就能種地了。圖片表示的是種花,我們種菜不也就一樣嗎?老夫老妻,濃情蜜意早就淡了,這個當下,馬老先生覺得到底是一世的夫妻啊,這麼體貼而又了解他,他好感動,在心裡深深的吻了她一下。上一次的最後一吻是在什麼時候,他也都忘了。
市政府還給土,給稻穀,他依規定一一申請。
有一天下午,有人按電鈴,在對講機裡高喊:「馬先生下來簽收泥土!」馬老先生慌忙下樓,差一點滾了下去,到了門口一看,天啊!一輛卡車把一車袋裝的泥土倒在他們老公寓的門口,市政府只負責運到門口,堆成一座小山,進出都難。要是把這些袋的土親自搬到頂樓,他的老命一定完結,壯志未酬身先死了,何況這幾年椎間盤的老病也常常發作,厲害的時候下床都很辛苦。為了保命,只好叫了一台怪手車,把泥土給吊上來,花了一筆沒預想到的錢,覺得自己真的很清苦。這一筆雇怪手車的錢,要是拿來買菜,吃一兩年都夠了。他開始有點後悔,覺得自己是個傻瓜,「要創造一個小小的,完全屬於自己的無欺的世界。」這個小小的世界他可能也無力創造。幹嘛非得要創造出來不可?只是思想一下不也一樣嗎?歷史上有的是思想家除了思想,什麼都沒有。再一次的,他否定了自己。可是這麼多的泥土也不能扔到哪兒去啊,重量、質量,真真實實的都在眼前。他必須解決這個真實的問題,他需要大量的空心磚,但是不敢一次買齊,免得又是堆在門口。讓兒子幫忙用他的車子載,兒子很心疼他的車子,又覺得老爸要在屋頂種菜真的很無聊,臉色當然不會太好,當老子的也只好忍氣吞聲。在幫他把每一塊至少重達十公斤以上的水泥空心磚搬上去的時候,就說爸爸該換個有電梯的房子了。兒子在電腦公司上班,待遇是他這個老爸當年的兩倍,飽漢不知餓漢飢,老爸怎麼買得起電梯大樓的房子?聽到這個建議,馬老先生一聲不響。
空心磚齊備了,圍起一方方的土,倒進去就行了嗎?賣菜苗店的夥計說,那個土種不出什麼來,要用肥料,有機的,另摻稻殼,原來不是有了土就能種菜啊?是啊,賣菜苗的說,你們不是種在自然的土地上,一定要人工施肥。看似好大一包的肥料,倒下去也只一點點。馬老先生撩落去,狠狠的摻了許多的有機肥料,每包七、八百元,用來買菜,可以吃到百歲。
正要下種,遇上了豪大雨,一場雨就沖掉了許多辛辛苦苦圍在空心磚裡的泥土,黃色的泥漿流到了樓梯口一直往下灌到大門,於是,鄰居來抗議了,講話都客客氣氣,態度堅定無比:「馬教授,我們住的是老樓,不能種東西的,要漏水的。」現在才是真的騎虎難下,想把泥巴化成泥漿,從出水口沖光,怕不要沖上好幾個月。花錢雇怪手再搬走已不可能,全都拆開袋子了,再也回不去了。後來還是老伴兒幫他出了新主意,說是她有朋友雖然不是住頂樓,在地面用保麗龍箱子種菜,乾淨得很。老伴幫他跟菜場賣菜的要了幾個雪白的,原先是裝菜的保麗龍箱子。菜販用量很大,沒幾天,就搬回了好幾十個。馬老先生親自為每個箱子打幾個排水孔,一一倒入和好了的有機培養土,還要翻鬆。這個工作,足足讓他累了一整月。
切實的要種了,不過還有事,一位鄉下長大的朋友說人工翻土是不夠的,那麼怎麼辦?要請什麼動物來翻嗎?是的,鄉下長大的朋友說,就是要動物,但是並非哺乳動物,大自然的環境裡有蚯蚓,馬老先生嚇了一跳,難道還要去挖蚯蚓?他快要昏倒。
兩天之後,朋友帶了兩個小小的,比餅乾還要小的紙盒子,跟他說裡面都是蚯蚓,他感動得要死,真是夠朋友啊,挖得辛苦吧?沒有啦沒有啦,我買的啦。朋友說。釣魚店有現成的,有人專養了賣給釣魚店。開開看看,原來小蚯蚓細到跟絲線也差不多,纏在一起蠕動著,怪噁心的。朋友幫他把小蚯蚓分別倒進土裡。
好了,現在總可以下種了吧?不行,這個土還要養養,要養土?土會越養越多嗎?養到什麼情況才能種菜啊?是啊,要養到土忘記它不是在樓頂,以為自己是在地球表面就行。這個朋友是個作家,講話的風格就是不同。那麼請問,要怎麼看才讓我們相信它們自以為是在地球表面了?等到長出細細小小的雜草苗,就沒問題了,他說。
現在,馬老先生每天清早,就搬個小小矮矮的紅色塑膠凳子,坐等這一箱箱的小小荒原長出雜草來。期待一個回到天地不欺人的世界。以後還有多少病害、蟲害、鳥害、土壤鈣化、肥料釋出的高溫螫死了根苗,甚至於招來野鼠侵入家屋……這些他都還沒想到,他暫時的有了一小塊,或者說,許多方裝在保麗龍箱子裡的地,沉醉在他晚年祈求的幸福中。
聯副1-2月駐版作家:亮軒
亮軒,本名馬國光,紐約市立大學傳播碩士。長期在大學教授美學、語言與邏輯、藝術修辭等課程;曾主持廣播節目,口才便給,臨場反應佳,上世紀八、九○年代,與作家趙寧、羅青、司馬中原,被戲稱為「四小名嘴」。
亮軒為散文名家,著述不輟,著有《說亮話》、《假如人生像火車,我愛火車》等書,曾獲中山文藝散文獎、吳魯芹散文推薦獎;近年在幼年與父親生活過的市定古蹟青田七六老宅擔任導覽志工,風趣幽默,別具一格,並於自宅闢「亮軒書場」,以美學為講述核心,唱作俱佳,深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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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軒關鍵詞:
1.青田七六
2.散文家
3.近期最重要著作:《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