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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6 第558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林蔚昀/不圓的周年紀念日
床邊故事/擁抱
【1.2月駐版作家新作發表】亮軒/馬老先生有塊地
亮軒/存在

  今日文選

林蔚昀/不圓的周年紀念日
林蔚昀/聯合晚報/
不圓的紀念日只會記住月分

在〈許多可能〉中,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寫下:「在愛情中我比較喜歡沒有名目的節日,/可以每天慶祝,勝過於周年紀念日。」在原文中,辛波絲卡用了「rocznice nieokrąg łe」,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圓的周年紀念日」,這是詩人顛覆「rocznice okrągłe」(圓的周年紀念日,也就是十周年、二十周年、三十周年這種盛大紀念日)的巧妙創意。而在另一首詩中,她也有把周年和石頭做比較,說:不是只有起義紀念日才是圓的(也就是說,才有周年),河邊的石頭亦如是。

將辛波絲卡的概念加以發展、延伸,我自己對「不圓的周年紀念日」的解釋是:這不只是隨時可以慶祝的紀念日,同時也是不圓滿、不圓滑、不完整的紀念日──就像從山上滾下來那些充滿稜角的石頭,還沒有被河水磨圓。

一般來說,我們覺得只有快樂的事情需要紀念和慶祝,比如結婚、生日、畢業、公司成立……唯一的例外是逝世周年,但紀念的目的也是為了讓生者安心、獲得平靜。好像不會有什麼人去紀念不快樂的事件(比如吵架、分手、生病、意外)。但是,這些曾經刺傷人的稜角和尖銳的缺口,難道就完全不值得記憶嗎?

在我與丈夫七年多的婚姻中,我會紀念那些快樂的、「圓的」日子(紀念方式會隨時間改變:剛結婚時,會特地買花和蛋糕來慶祝,後來就只變成默想一下,互相道聲「辛苦你了,以後請繼續多指教,你也要好好接受我的指教喔」的祝福),也會紀念那些不快樂、「不圓的」日子(不會特別慶祝,但會想一下,對它說:「喔,原來你在這裡啊。」)。

快樂的(圓的)紀念日我會特別記住它們的日期,而不快樂的(不圓的)紀念日只會記住月分。二月就是其中一個不快樂(不圓)的月分。在我和丈夫結婚的隔年,我們在二月去斯洛伐克和匈牙利旅遊。那時的天氣就像二月(luty)這個詞的意思,非常嚴厲殘酷,四處下滿了皚皚的白雪。為什麼選在嚴冬出去旅行呢?因為那是我擔任中文教師期間難得的假期(學生放寒假),而且冬天是淡季,價格也比夏天或秋天便宜。

天啊,不能離婚了

好不容易兩個人一起出去,本來應該開開心心,但是我們沿途卻一直吵架。當時,我的經濟基礎不是很穩定,丈夫也沒有工作,我於是經常為了錢感到焦慮。同時,我也對丈夫時常要去照顧母親和外甥女、處理她們的情緒問題及家庭糾紛感到很不滿(那誰來照顧我的情緒問題呢?誰來解決我們的家庭糾紛?)。說來可笑,原本度假的目的是放鬆,我卻說:「我們要趁這個機會好好講清楚說明白,如果不能達成協議,就分手算了。」這讓我們的旅途氣氛十分緊繃,狀況不斷。

這麼糟糕的旅途,為何值得紀念?原因是:雖然歷經冰霜,我們還是完成了旅程,回到波蘭,而且也沒有分手。這不是因為我們在旅途中解決了問題,而是因為──很弔詭地──我們在旅途中並沒有解決問題。抱著一堆難堪的回憶,但是也帶著一些值得回味的小細節(比如像是童話般美麗的斯洛伐克小鎮Bardejov、匈牙利美味的紅辣椒乳酪和牛肉湯、有趣的Busójárás嘉年華),我們回到了波蘭。然後過了兩個月,我發現我懷孕了。

懷孕對於一對情感基礎和生活都穩定的夫妻來說,應該是喜訊。對我來說,卻是憂喜參半。我一方面高興自己要當媽媽了(搞不好當了媽媽我的人生就會邁向康莊大道?),但另一方面又害怕:「我真的有辦法養小孩嗎?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我帶他來到世上,是不是只是讓他和我自己受苦?」另外也很生氣:「天啊,不能離婚了。」

丈夫對於我懷孕這件事看得比我實際樂觀。對他來說,他的任務就是照顧懷孕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至於他做不做得到、做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而我呢,因為受到賀爾蒙影響,又加上憂鬱症帶來的悲觀及焦慮,還有自身的完美主義作祟(我要當孕婦一定要當最快樂的啊,要當媽媽也要當最好的,如果沒有一百分就是零分),整個孕期大部分時候是悲慘的,快樂的時間有如河上的浮光,既短暫又飄搖不定。

有一次,我們吵完架後……

小孩快要出生的時候,我依然被恐懼及焦慮包圍,還因為和丈夫吵架而負氣跑到雪地中。吵完的隔天,小孩就出生了。幸好,生產的過程很順利,母子都平安健康,我們也從新婚夫妻的身分正式轉換為新手父母。對我來說,兒子的生日不只是他的生日,而是我也從少女、孕婦的角色中倖存下來,重生成為了一個媽媽。那是在十二月發生的事,我自己的生日也剛好是在這個月分。

不過,我蛻變的過程並非像電視劇《浴火鳳凰》呈現的那樣快速容易(搞不好真正的鳳凰要蛻變也是不容易的,但是我小時候每次看潘迎紫蛻變都覺得「啊,好容易喔,那麼快就完成了,好像速食麵。」)。孩子剛出生的時候,我們夫妻都缺乏經驗,照書養養得很挫敗(因為書上、部落格上、網路上寫的大部分都做不到啊!),但又對自己沒有足夠的自信。再加上,丈夫和我有文化差異,所以我們經常為了小孩哭了要不要馬上抱(我說要,他說不要)、發燒要不要吃退燒藥(我說不要,他說要)、誰該去洗碗、晾衣服(這些東西在有了小孩後就無限增生,洗也洗不完)、誰付出比較多……而吵得驚天動地。

有一次,我們吵完架後,我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因為累積了五個月的壓力到達了頂點),開始在屋子內不停尖叫。尖叫聲驚動了鄰居,鄰居於是去報警。警察來了,聽我說我絕望得想自殺,於是馬上通知了精神病院……接下來所有發生的一切,就有如打開了就會自動啟動、無法停止的病毒程式,這病毒把我帶進精神病院,讓我被強制入院,在精神病院度過了驚恐的三天。

在門的這一邊,我什麼都沒有

我在精神病院見識到了醫生護士的官僚作風(「妳先進去,等下就可以回家了。」「妳先吃藥,等下就可以見到醫生了。」「妳如果不簽妳是自願進來的,就會在這裡待更久。」),以及對待病患的粗暴手段(有一個失智的老太太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一直想出去,男護士就拿來一件緊身衣在她面前晃,一邊說:「妳不想穿上這個的話,就合作一點。」)。不過,也正是在這個廁所不能上鎖、天花板布滿裂痕、偷竊風行、充滿受苦之人的地方,我明白了自由的意義,以及我有多麼想念以前令我痛苦又令我快樂的,我那「不圓」的生活。在門的另一邊,我有「圓」或「不圓」的權利,可以選擇。而在門的這一邊,我什麼都沒有。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從精神病院出來那一天,花園的陽光多麼燦爛,甚至有點刺眼(畢竟,我花了三天待在昏暗的室內)。還有我回家後,第一次和丈夫小孩一起去散步,走到一片長滿蒲公英的草地前,我是多麼地感動。當我和丈夫剛開始交往時,我們也曾經一起坐在一片蒲公英草地上,交換彼此充滿傷痛風暴、「不圓」的生命故事,然後依然決定要在一起。

從那次事件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年半。五年來,我認真看心理醫生,終於在今年六月結束療程。我的生命、我和丈夫的婚姻、我和小孩的親子關係沒有變得比較圓(或者說,不是完美的圓,而是凹凹凸凸的圓,有稜有角的圓),但是我現在能接受它的「不圓」了。

我紀念這些「不圓」,慶祝這些「不圓」,讓這些日子提醒我,「圓」其實也有許多不同的可能。

【作者簡介】

林蔚昀,1982年生,台北人。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著有《我媽媽的寄生蟲》、《遜媽咪交換日記》,譯有《鱷魚街》、《如何愛孩子:波蘭兒童人權之父的教育札記》、《黑色的歌》等作。


床邊故事/擁抱
朱國珍/聯合晚報/
就寢之前,我總會摸摸你的臉,你的腳,親吻你粉嫩嫩的皮肉,每一寸,每一分,每一滴汗水,每一次心跳,曾經在我的身體裡面,共同度過生命中最豐華的歲月,你和我血脈相連,交互律動,陪伴我呼吸,和我共同喜怒哀樂!我們如此相愛,卻沒有任何言語,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媽媽抱抱睡」,那時你總愛這麼說,天天說。

是剛開始學會說話吧!我陪著你長大,照顧三餐。你先天性過敏體質,氣喘經常發作,我必須認真打掃環境,驅除塵蟎。你是家中唯一的孩童,我還要負責陪你遊戲玩耍,幫你洗澡,和你說話。每當我做盡所有家事。疲累整天,直到晚間九點,哄著你上床,你仍然不甘願睡,希望我講故事。其實我好累好累,卻必須打起精神,為你念童書繪本,我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猜猜我有多愛你》,繪圖與線條的顏色非常柔和,軟綿綿地,符合故事主人翁那兩隻毛茸茸的小白兔。特別是這本書字數少,我私心揣想,也許可以早點哄你睡著。

你乖順,願意每天晚上都聽同樣的故事,我也心存僥倖,懶得換書,每天都是猜猜我有多愛你,從地球繞到月球又繞回來,連續猜半年。有時候我實在太累,眼睛都睜不開了,便強迫熄燈,自己編童話給你聽。瀕臨身心極度倦怠的我,完全失去想像力。我自編的童話非常無趣,多半是一個小孩子,意外去流浪,從亞洲到了歐洲,歐洲到了美洲,美洲到非洲,非洲到了大洋洲,然後就回來了。因為太簡單,你更難入睡,央求我再說下一個故事。我胡亂改編《西遊記》,人事物一塌糊塗,讓你記錯典籍,也難怪長大後對文學沒有興趣,實因彼時,我已經被生活折磨到失去對文學的熱情,每天都在為明天的生活費煩惱,文學是夢也是屁,它不能當飯吃。我只想躺平,最好永遠躺平。但是,我抱著你,看著你的時候,又覺得生命對我多麼寬容,多麼美好!我有你,純真的你,美好的你,帶給我新生命新體驗的你。

「媽媽抱抱睡」。有時候你睡在我的肚皮上,溫暖輕盈地,像隻大貓;有時候你枕在我腋下,我的手臂圈著你的身體,圍出屬於我倆的界線,彷彿又把你塞進子宮領地。有時候你貼在我胸前,互聽心跳,我們像情人般相擁,靜靜品味時間,感受愛。嬰兒體溫高,我們這麼親近很容易流汗,我總是擔心你的體溫,經常伸手摸你的額前頸後,測試你有沒有發燒。確實有點熱,你依然緊緊依偎在我身旁,我感覺這是上帝的恩寵,天主賞賜的溫暖。我們幾乎不分開,再熱再睏再黏稠也不輕易分開。當你長得更大一點,喜歡將頭顱倚靠我的肥肚腩,耳朵貼在肚臍,油脂之下,是我的骼腰動脈,為你顫動,為你存活。時間久了,有點擠迫到腸胃,可是你那麼柔軟,那麼甜香,那麼溫柔,讓我捨不得,捨不得失去你的依靠,就算五臟六腑移位又有什麼關係,是你!是你這樣陪伴我,讓我不孤單,讓我擁有片刻的最完整的幸福,我可以忍受疼痛,忍受壓迫,忍受嘔吐,忍受一切橫逆,只為你,只為你願意繼續靠著我,向我說聲:「媽媽抱抱睡。」


【1.2月駐版作家新作發表】亮軒/馬老先生有塊地
亮軒/聯合報/
很難講問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馬老先生原先是個大學的老師,這樣的口舌生涯,幾十年來倒也無災無難,平平順順。這個行業別的怎麼樣不敢說,然而馬老先生從小就有點自閉,怕社交,教書不用跟多少人來往,很適合他。還有,因為馬老先生是個書呆子,什麼事都相信書裡的,書裡的世界跟現實世界格格不入,他就很不滿現實,日益的落寞寡合。他相信他的這個行業是很清高的,每天搭學校的交通車來回,同事都有了自用車,馬老先生還是搭交通車,有的時候大大的車裡只有他一個人,難免會有一點不好意思,要不是他要搭,交通車根本就不用開。其實馬老先生是清苦,不自覺的清苦就是清高。學校終於取消了交通車,馬老先生也沒有覺得不方便,早點出門搭公車就是。學校很遠,班次很少,偶爾沒趕上那個班次,怕遲到,只好搭計程車,很心痛,那時方才有點清苦之感,不過很快就忘了,因為他在講台上自得自如,常常講到忘我,下課鐘聲都聽不到,學生不耐煩了也不知道。

這樣子一直又過了幾年,一直到也許是退休之前半年的時候,出了點狀況。

那天天氣很熱,他雖然不胖,卻很怕熱,教室裡原來裝的有冷氣,也許是大家都開到最大的冷度,電壓受不了,跳電了,一時便悶熱不堪。走廊上有其他班的學生提前下課,一路吵雜的經過了馬老先生的這一間教室。他班上的學生自然也有這個意思,然而馬老先生一向十分嚴肅,打分數也很吝嗇,誰也不敢反應。那堂課講的是「理性」,在這樣像是悶熱的罐子裡也似的教室裡,有點發昏,他忘了在「求證與推論」之後,還要講什麼?一時停頓在台上,汗水滴到了講台上都不知道。

下面的學生個個呆呆的望著他,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只顧對著窗外的遠山,他連是否現在正在上課這一回事都不太清楚。他什麼都忘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心裡七上八下,那就是:「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又熱又累,只覺得剛才講的內容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只那麼一句話:「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不斷的衝撞著他的頭殼。

不知多久,到一個學生送上一瓶礦泉水,他才緩過神來,急忙宣布下課,有幾個學生留著不走,只問:「馬老師你沒事吧?」「沒事沒事。」他慌忙的收拾了教材,愴惶而去。

從此,他在教室裡總是照本宣科,不太敢抬頭。原先安安靜靜的學生漸漸的不把他當一回事,遲到缺課愈來愈多,那個場面就是,他一個人低頭讀教材,下面沒人理會他,說話的說話,吃東西的吃東西,睡覺的睡覺,上廁所的上廁所,讀其他門功課的也有。除了一兩個對他深表同情的學生。他們眼看這個老頭不行了,少數的年輕人心中不忍,裝作用心,只是裝的時間長了也會打瞌睡。馬老先生也裝作沒看到。就這樣,他混了幾個月,終於可以退休了,他從此可以坦然的面對著他一生的無知了,心裡好踏實。只有在老街坊聽見他人稱他一聲「馬教授」的時候,偶爾心虛一下。

馬老先生原先是教思想方法的,雖然最後覺悟到自己什麼都不懂,騙吃騙喝了一世,裝模作樣了一世,誤人子弟了一世,愛思想的習慣倒是培養得很深。馬老先生想,他這一輩子都沒遇到什麼靠得住的東西,比如愛情,當年跟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孩,忽然之間嫁給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分期付款買的房子,住了好幾年才知道鋼材含有輻射,他成了個時時刻刻帶著輻射的毒人。求償無門,向政府陳情,政府說,劑量不多,安心住。只好繼續住下去,並且極度守密,要老伴兒也封口。他的退休金沒法享受十八趴,連一點八趴的利錢都拿不到。他當年的升等論文不知道被誰告了一狀是抄襲的,他是個不想惹事的人,安安靜靜的在校園中幾十年,為何會有敵人?他百思不得其解,給人這麼一告,他自己居然也心虛起來,想想是否引文太多以至於演成了抄襲?好在最後平反了,然而上過報,名譽很難恢復。這個人真的是個大災星,退休了,想想總該有點兒慶賀吧?正式的當個無知的人也可以有他的幸福啊。跟老伴研究來研究去的,還不是為了省一點錢,終於繳了錢,等著出發,旅行社居然無預警的倒了。

除了老伴兒還願意守著他以外,簡直一事無成。餘生有限了,老眼昏花,白內障一天比一天嚴重,書是別再讀了。能否想法子賺一點錢呢?唯一的辦法是兼課,但是他已經得了懼課症,再也不可能回到校園了。老伴兒在私人小公司當會計,加上多少存了點錢,再有一點退休金,小心謹慎的過,應該還可以吧?只覺得人活著總要做點事,經世濟國早就輪不到他,連齊家都很勉強,想要找一個最真實不欺人不欺己的工作,反覆的想破了頭都沒有。

有一夜醒來上廁所,解尿當下嘩嘩聲中,不知怎地靈光一閃:為何不去種地?土地是不會騙人害人的。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就愛種地,屋前有一片菜園,父親每天彎著腰幹活,當一個起碼的公務員,拿一份有限的薪資,養活了一家五口,他唯一的快樂就是在園中除草、下種、施肥。到了採收的時候,一家歡歡喜喜的吃著園中蔬菜,其快樂比起所謂「沒有農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何況,這個活兒跟誰都沒有關係,極端適宜老自閉。

夜半醒來得到了這個真不怎麼樣的靈感,馬老先生卻高興得睡不著了。一大清早,便迫不及待的跟老伴兒報告他的夢想,他要種地了!

「你一寸地都沒有,種在哪兒?」

「賣了房子,搬到鄉下去,反正退休了。」

「我們這個輻射屋是賣不出去的。」

「便宜點兒賣就是了,鄉下生活便宜,很容易過的。」

「你去鄉下,我不會離開這兒。還要照應小東東呢。」小東東是他們的孫子,唯一的第三代。馬老先生明白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這一次的談話,讓馬老先生很挫折,他有苦說不出。他要種地,有著哲學性的深遠目標。他要在他人生最後階段,好好的掌握生命,當一個踏踏實實的人,他自欺欺人了一輩子,也曾經得到了一點年輕人的掌聲,然而這些所謂的光環,只有讓他更加無法面對自己。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是他要是對著她講:「要創造一個小小的,完全屬於自己的無欺的世界。」他料想老伴會以為他已經得了神經病。耕讀耕讀,讀書人本來就是該種地的,要不就是讀不動書了就該種地。忽然之間,馬老先生又覺得他發現了一個源遠流長的道理,這個地是非種不可的了,他要以本身的實踐,來證實這個真理,雖然跟誰都沒法說清楚,馬老先生居然覺得他的種地,是一種崇高的使命。

第二天,夫妻晚餐吃水餃的時候,老伴靜靜的看著悶悶不樂的馬老先生,微笑著遞給他一本薄薄的,彩色的冊子。原來是市政府印的關於怎麼開發屋頂花園的說明書。圖文並茂,講的雖然是個大概,倒是很有鼓勵作用。是啊,怎麼忘了他們住的是個四樓的老磚房頂樓,本來就可以使用的。坪數雖小,稍微施一點工,就能種地了。圖片表示的是種花,我們種菜不也就一樣嗎?老夫老妻,濃情蜜意早就淡了,這個當下,馬老先生覺得到底是一世的夫妻啊,這麼體貼而又了解他,他好感動,在心裡深深的吻了她一下。上一次的最後一吻是在什麼時候,他也都忘了。

市政府還給土,給稻穀,他依規定一一申請。

有一天下午,有人按電鈴,在對講機裡高喊:「馬先生下來簽收泥土!」馬老先生慌忙下樓,差一點滾了下去,到了門口一看,天啊!一輛卡車把一車袋裝的泥土倒在他們老公寓的門口,市政府只負責運到門口,堆成一座小山,進出都難。要是把這些袋的土親自搬到頂樓,他的老命一定完結,壯志未酬身先死了,何況這幾年椎間盤的老病也常常發作,厲害的時候下床都很辛苦。為了保命,只好叫了一台怪手車,把泥土給吊上來,花了一筆沒預想到的錢,覺得自己真的很清苦。這一筆雇怪手車的錢,要是拿來買菜,吃一兩年都夠了。他開始有點後悔,覺得自己是個傻瓜,「要創造一個小小的,完全屬於自己的無欺的世界。」這個小小的世界他可能也無力創造。幹嘛非得要創造出來不可?只是思想一下不也一樣嗎?歷史上有的是思想家除了思想,什麼都沒有。再一次的,他否定了自己。可是這麼多的泥土也不能扔到哪兒去啊,重量、質量,真真實實的都在眼前。他必須解決這個真實的問題,他需要大量的空心磚,但是不敢一次買齊,免得又是堆在門口。讓兒子幫忙用他的車子載,兒子很心疼他的車子,又覺得老爸要在屋頂種菜真的很無聊,臉色當然不會太好,當老子的也只好忍氣吞聲。在幫他把每一塊至少重達十公斤以上的水泥空心磚搬上去的時候,就說爸爸該換個有電梯的房子了。兒子在電腦公司上班,待遇是他這個老爸當年的兩倍,飽漢不知餓漢飢,老爸怎麼買得起電梯大樓的房子?聽到這個建議,馬老先生一聲不響。

空心磚齊備了,圍起一方方的土,倒進去就行了嗎?賣菜苗店的夥計說,那個土種不出什麼來,要用肥料,有機的,另摻稻殼,原來不是有了土就能種菜啊?是啊,賣菜苗的說,你們不是種在自然的土地上,一定要人工施肥。看似好大一包的肥料,倒下去也只一點點。馬老先生撩落去,狠狠的摻了許多的有機肥料,每包七、八百元,用來買菜,可以吃到百歲。

正要下種,遇上了豪大雨,一場雨就沖掉了許多辛辛苦苦圍在空心磚裡的泥土,黃色的泥漿流到了樓梯口一直往下灌到大門,於是,鄰居來抗議了,講話都客客氣氣,態度堅定無比:「馬教授,我們住的是老樓,不能種東西的,要漏水的。」現在才是真的騎虎難下,想把泥巴化成泥漿,從出水口沖光,怕不要沖上好幾個月。花錢雇怪手再搬走已不可能,全都拆開袋子了,再也回不去了。後來還是老伴兒幫他出了新主意,說是她有朋友雖然不是住頂樓,在地面用保麗龍箱子種菜,乾淨得很。老伴幫他跟菜場賣菜的要了幾個雪白的,原先是裝菜的保麗龍箱子。菜販用量很大,沒幾天,就搬回了好幾十個。馬老先生親自為每個箱子打幾個排水孔,一一倒入和好了的有機培養土,還要翻鬆。這個工作,足足讓他累了一整月。

切實的要種了,不過還有事,一位鄉下長大的朋友說人工翻土是不夠的,那麼怎麼辦?要請什麼動物來翻嗎?是的,鄉下長大的朋友說,就是要動物,但是並非哺乳動物,大自然的環境裡有蚯蚓,馬老先生嚇了一跳,難道還要去挖蚯蚓?他快要昏倒。

兩天之後,朋友帶了兩個小小的,比餅乾還要小的紙盒子,跟他說裡面都是蚯蚓,他感動得要死,真是夠朋友啊,挖得辛苦吧?沒有啦沒有啦,我買的啦。朋友說。釣魚店有現成的,有人專養了賣給釣魚店。開開看看,原來小蚯蚓細到跟絲線也差不多,纏在一起蠕動著,怪噁心的。朋友幫他把小蚯蚓分別倒進土裡。

好了,現在總可以下種了吧?不行,這個土還要養養,要養土?土會越養越多嗎?養到什麼情況才能種菜啊?是啊,要養到土忘記它不是在樓頂,以為自己是在地球表面就行。這個朋友是個作家,講話的風格就是不同。那麼請問,要怎麼看才讓我們相信它們自以為是在地球表面了?等到長出細細小小的雜草苗,就沒問題了,他說。

現在,馬老先生每天清早,就搬個小小矮矮的紅色塑膠凳子,坐等這一箱箱的小小荒原長出雜草來。期待一個回到天地不欺人的世界。以後還有多少病害、蟲害、鳥害、土壤鈣化、肥料釋出的高溫螫死了根苗,甚至於招來野鼠侵入家屋……這些他都還沒想到,他暫時的有了一小塊,或者說,許多方裝在保麗龍箱子裡的地,沉醉在他晚年祈求的幸福中。

聯副1-2月駐版作家:亮軒

亮軒,本名馬國光,紐約市立大學傳播碩士。長期在大學教授美學、語言與邏輯、藝術修辭等課程;曾主持廣播節目,口才便給,臨場反應佳,上世紀八、九○年代,與作家趙寧、羅青、司馬中原,被戲稱為「四小名嘴」。

亮軒為散文名家,著述不輟,著有《說亮話》、《假如人生像火車,我愛火車》等書,曾獲中山文藝散文獎、吳魯芹散文推薦獎;近年在幼年與父親生活過的市定古蹟青田七六老宅擔任導覽志工,風趣幽默,別具一格,並於自宅闢「亮軒書場」,以美學為講述核心,唱作俱佳,深受歡迎。

想與亮軒對話的朋友,請於1月25日前以email提出書面問題,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擇要回答刊於聯副。聯副信箱:lianfu@udngroup.com

亮軒關鍵詞:

1.青田七六

2.散文家

3.近期最重要著作:《壞孩子》


亮軒/存在
亮軒/聯合報/
我的智慧只夠我發現

自己的渺小。

我的腳程只能支撐到

大海的邊緣。

我的雙眼只能仰望到

夜空的星斗。

我的舌尖只能品嘗到

酸甜苦辣鹹。

我的臂膀只能環抱

一個女人。

我的一生只是一個

不是無的有。


  訊息公告
人工智慧偷走你的工作
1990∼2010年,許多經濟高度發達國家的工作機會被移轉到中國。但在不久的將來,搶走就業機會的,很有可能是機器人。

冬天的北海道 還可這樣玩
夏天造訪北海道,當然是必看一望無際的薰衣草紫色花海;冬天則是札幌雪祭、流冰等。但其實冬天到北海道玩,還有這些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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