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葉歧長,繁榮了綠意亦衍生零落!糖尿病為高遺傳疾病,姊妹每回碰面便相互提醒著小心。
愛與病同時讓人感念與憂鬱,不願重見母親晚年的悲淒,
而那病竟先在哥身上顯出。
為什麼是哥?我內心起著不明吶喊,
直覺母親理當優先傳給我!……
父親臉長,顴骨高起兩眼深邃;母親的臉渾圓,眼鼻與嘴平放,顯得普通而少精采。自幼家中孩子便依臉形被區分為兩組,二姊、四姊和哥長得像父親,我和其他姊姊則與母親相仿。
父親面貌雖好卻威嚴不易親近,每回聞著他將進門,便如鼠怕見貓般地逃竄。母親性情溫和少發脾氣,即便惱怒亦不忍苛責我們,總歡喜和她磨蹭一起,斜躺或橫靠,將老床擠得窸窣作響。
印象中母親臉如圓月照出滿園清暉,風輕吹,夜氛流動,屋內即便破落也覺安適。瘸腳桌下墊著厚紙片、缺角櫥櫃門推一邊、印有青花的祖傳舊盤斷裂著不明紋路。牆上掛著未及見面的祖父母照片,常聽母親說我遺傳有祖父寬闊的額頭及祖母的大眼睛,而哥和姊呢?他們各自先人那兒領取到什麼?遺傳似如福袋,一人一袋逐一拆解,其中有獎勵亦有麻煩。
敬愛母親卻怕繼承她的辛苦,喜歡她的溫柔,卻寧願自己面對命運能多幾分強勢。姊妹五人加上哥哥,各種基因於我們身上會集,於奔流歲月中逐漸顯現。二姊伶俐而易動怒,哥哥青春期脾氣火爆,似流有父親爆衝的血液。我乖巧聽話自幼跟隨著母親,陪她走長長的路,聽她重複訴說內心憂慮,回去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母親欣慰牽著我,彷彿我是她最滿意的作品,上天於我身上保留最多她的質性。
血緣溫暖亦含讓人欲想掙脫的羈絆!母親豈知我看似馴服,卻潛藏她始料未及的叛逆。表面聆聽,心思卻想著如何逃逸;想掀開自小被圈圍的細網,到處鑽探尋覓可能的出口。高中畢業後假讀書之名蓄意遠走,母親一次次看著我離去的背影,仍苦心為我編造種種不得已的理由。距離加深思念,母親始終認定我是她最貼心的小女兒,深信我是她的最愛與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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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情曲折光陰急轉,歲月臉龐漸地模糊,幾時我們已不在乎樣貌誰像誰,卻於成長過程中感受血緣玄祕的拉扯。
此方霧露轉成那方陣雨,山水連綿,掀開家族病史,難以順暢的呼吸、偏高血壓、無端憂鬱,甚或無法規律的心跳,皆可自其中尋著脈絡!
大二那年,一管帶有懸浮微粒的尿液加上驗血結果,確定母親患有糖尿病!
那時對這病症無甚概念,只知初始幾晚母親早早便將自己關在房內,開著電視臉朝裡面。鐵欄分割窗外月光,深藍夜空暗藏一塊塊積雲。以為她只是累,未察她心底的驚恐與哀傷。生命不就是一口氣接一口持續地呼吸、不就是一次次睡去復醒來?而吸吐間存有許多干擾,睡睡醒醒暗藏不由自主的轉換,礁岩面對侵襲潮浪,堅守之心一分分被蝕穿。
人體是機器,各項機能複雜運轉著。母親的病讓我們突然意識著除了白髮與皺紋,年歲挾帶許多我們始料未及的狀況。胰島素不足,葡萄糖積存血中無法運送,血糖增高細胞卻在挨餓,一連串代謝失常故事於體內發生。健康熒閃出紅燈。原來母親除了情感,渾身皆處於失衡狀態。
我們先是驚異難過,進而自我安慰──母親只要少吃甜食,減少澱粉攝取,病症便能控制;只要她持續運動、多走些路,日子便能如常進行。急於撥開陰霾、急於認定命運不曾彎轉,只要母親一樣清晨即起、照常洗臉穿衣、準時搭公車往返,陀螺將持續運轉,不會歇止。
渾圓臉龐棲躺枕上,雙眸半閉著,電視螢光於昏暗牆上抖顫,小窗對著黑夜,不期月光已被烏雲遮掩。夜裡母親血壓突然飆高,腦血管無聲爆裂,命運之神強押她至白濛之路,她因不捨硬轉回來。以為上天終究眷顧我們,而傾倒的陀螺無法再轉,母親嚴重失去健康,長年躺臥病榻,糖尿病釀成悲劇,亦為我們憂懼最深的疾病。
舉頭就怕天有缺口,星將殞落;遠眺憂心大海出現漩渦,船隻突然沉沒。歲月波波起湧,浪花是雲之倒影抑或雲是遠去的潮浪?終於我們強迫被教懂──愛與思念無盡,生命的繁衍挾帶著遺傳病因。
血緣流轉,誰將是下一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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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胞藏在體內,孰知它何時病變?青葉背後藏匿著蟲蝕,晴空隱含雲絮,輕雷無聲傳響。
懷孕至第28周確定患有妊娠糖尿,一條自母親體內接過來的臍帶連繫著我與胎兒,感覺母親的血液於我體內流淌,教我節制與堅強,為生命延續汲取適當營養。
近三個月控制飲食,飯後一小時以針刺指頭量測血糖。血時輕易滲出,時須用力壓擠,手勁距離總難拿捏妥當。血液融和複雜的因緣濃度,那時母親已臥病多年意識不清,我在國外無法向她述說這段經歷,只能從血滴凝聚中尋思、感受身為母親的犧牲與忍耐。
左右手輪流攻防,血滴於試紙潮濕滲開,張吐安全或危險訊息。兒與我一體相連著血脈,怕果子畸形、過重,罹病之樹挺立得戰戰兢兢。細數飯粒,一顆顆於嘴內謹慎咀嚼,務使成為滋養不造成腎臟負擔。
秋陽跳動麥色金波、雨水清涼灑下,餐後依照醫生囑咐沿著社區走一圈,鄰家草坪有幼兒玩過未收的玩具,傾倒的水桶、擱淺的塑膠船……噴水器啵啵於草地上繞轉,水氣融和將暗光影,再早些可於飛濺水花中尋得彩虹身影。不多逗留亦不敢讓呼吸太喘急,頻自地上圓胖身影揣摩兒的體形重量,驀地感覺自己便是當年的母親。
一日三滴血形同三炷香向天祈求平安,努力維持血糖及血壓的正常。身相連,憂慮牽絆,生命搖籃裡潛藏著危機!越到後來感覺身體負荷越重,餐後兩腳須用點力才能跨出門外。小船迎風,與母親的身形相疊合,感覺她於前路留下的溫度。往前再走,社區孩子騎腳踏車或坐拖車讓家人載著經過,我退到路邊,欣賞眼前尋常的生活風景──綠草如湖圈繞著低矮房子,一片片家園延伸……驀地一顆籃球滾到我腳下,抬頭見對街一男孩愣愣望著我,想替他撿卻彎不下腰,舉腳要踢,男孩已跑過來將球抱回。兒這時於腹內硬成一團,我伸手輕拍他,心裡喃說著:「孩子,我要你也能好好的!」
滴血計日,試劑數字時高時低,血壓漸高頭有些暈,坐臥起身漸地為難。手指重複刺滿針孔,點點的痛已無知覺。涼風漸起視野轉黃,幾片落葉覆於草地。身雖累戰鬥意識絲毫不敢鬆懈,而在始料未及時,羊水破裂,兒子提早出生。一陣劇烈疼痛,抱過仍沾血跡的娃兒感覺如夢,生命卻沉甸甸地具有重量!幾月來憂心防範的血糖風暴瞬間消失。米飯麵包及水果全可自由入口,一種失而復得的快樂讓人好是欣喜。而下次懷孕時血糖便又升高,去浪回返,隱隱感覺母親不斷發出諭示。直覺那病仍在體內,何時會再顯出,任誰也不敢說。
母親歇息牆上,默默注視著我們。猶記母親臨終時,和兄姊一起圍繞著她,握著她漸失血色的手心,感覺她將體溫及其他的什麼留給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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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葉歧長,繁榮了綠意亦衍生零落!糖尿病為高遺傳疾病,姊妹每回碰面便相互提醒著小心。愛與病同時讓人感念與憂鬱,不願重見母親晚年的悲悽,而那病竟先在哥身上顯出。
為什麼是哥?
我內心起著不明吶喊,直覺母親理當優先傳給我!
猶記母親手術後,我自美返台在醫院照顧她近月,眼看她意識由昏迷而清醒,醒中又有讓人氣惱的迷亂。母親對我的記憶跳脫,她記得我小時候不記得我婚後、記得我曾用功讀書卻不記得我讀什麼。她忘了我曾是她最好的聽眾,不記得我有最接近她的圓臉。病亂中,她似對哥印象較深,我心情不覺愣愣地沮喪,那最疼愛我的母親去了哪裡?
哥叛逆常讓母親操心,而他終究承接母親最深重的遺傳。
警戒無預期便就發出,血脈彎轉,病源何時侵犯何時收手?風吹過,有的葉仍掛枝頭有的飄遠……
被命運之神欽點,哥從此須得改變作息,節制飲食,餐後想躺臥時強迫自己挺站,於社區附近一圈圈繞轉。藍天又見烏雲,須於雨落前找到遮蔭,哥額前滴下汗珠,母親於天上似含淚水。
血糖機置於不同屋內,母親與父親的照片棲息牆上,圓臉、長臉並列,褪色光影匿藏我們當年誰長得像誰的討論。一旁神明桌香爐插著裊裊煙香,輕煙層層熏黃牆面。哥早晚上香,餐後針筆如槍對向手指,血祭般追蹤祈求著平安。無形臍帶緊纏著他,欲想掙脫而不可能!狂野之心須受約束,往昔隨興加乘的生活至此須以減法──體重須減、消夜要免……是否人能擁有的歡樂皆有定數,一旦超過警鈴便響,隨而被押解進圍欄,食固定草料、遵照一切不得不的規定。
陽光曝曬,驟雨襲來,鐵皮放大了雨聲,屋頂滲水,地面積水漸地升高。
血糖於哥體內不安亂竄,併發症何時將會發生?看他逐漸渾圓的臉頰,已難想像當年形象!啊,光陰調轉明暗,歲月時如刀鋸時如巨浪,讓人消瘦讓人腫脹……
遺傳基因行於體內,哥忍著乾渴沿社區騎樓大步行走,塵泥滲漏,舊牆縫塗抹上新油漆,新大樓沿著斜坡興建,遮去半邊的霞彩與日影。圓月於陽台外爬行,一格小窗分得一輪清暉。烏雲持續聚集,出門記得帶傘。手足聚會便相詢問報告著身體狀況,彼此提醒養生訊息。
疾病終究成為我們懷念親人的另個方式!
陽光移轉,將老與年輕身影交錯,一旁有母親推著新生兒……眼前馬路如河潺潺奔流,大海遙對青山,岸邊環繞著礁岩。母海獺懷抱新生兒於湛藍色海灣中泅泳,浪輕推,母子倆臉相廝磨,小海獺瞇閉著眼,一起浪來,母海獺將幼兒帶往礁岩上頭,相仿神情並列岩上,側躺身姿與縮短尾鰭相彷彿!生命之流前奔,光亮與斑駁一同存在著。
二葉松挺立,相若枝葉向上挺長,盈盈伸出教人難解的景象,幾時焚風再起,火熱爆開,綠蔭化成熊熊烈火,種子連翅飛出……
遺傳圖景於歲月流轉中持續,讓人心驚感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