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敝帚自珍,老王賣瓜的話,那麼首先要自我肯定的是:拙作是在南雜劇體製規律下創作出來的純粹崑劇,而為了發揮南北崑唱腔特色,在劇本首尾,特別用了半套和整套北曲……
蔡文姬名琰,是中國文學史上極負盛名的才女;她的父親蔡邕字伯喈,更是東漢末期數一數二的文史學家。文姬家學起碼表現在文學、音樂、書法三方面。由於她身處亂世,曾沒入南匈奴左賢王去卑帳下十二年,為他生兩子;又由於她被曹操重金贖回,相對於「昭君出塞」而有「文姬歸漢」,從而有了五言〈悲憤詩〉、騷體〈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相關她身命而膾炙人口的作品。於是她較諸歷史上的其他女作家被人們大大的關注了。從她身上所生發出來的詩文戲曲小說,也見諸歷代篇章。
但是由於史料不足,文姬生平事蹟不止有不少殘缺,也有一些疑似。就前者而言,她的生卒年不明,她沒胡和歸漢的年月也難於論斷;後者是她到底三嫁還是四嫁?對此疑點,根據劉宋范曄《後漢書.董祀妻傳》和《藝文類聚》魏丁廙〈蔡伯喈女賦〉得知她十六歲時遠嫁河東衛仲道,夫死無子而歸寧於家。興平(194-195)中沒於胡而嫁左賢王,歸漢後奉曹操命嫁屯田都尉董祀,已有三嫁。但據唐房喬等奉敕撰《晉書.景獻羊皇后傳》與《羊祜傳》謂「后母陳留蔡氏,漢左中郎將邕之女也。」又謂羊祜父名衜,「上黨太守。祜,蔡邕外孫,景獻皇后同產弟。」若此,蔡邕這位嫁給羊衜,生景獻皇后羊徽瑜和都督荊州諸軍事羊祜的女兒,就非文姬莫屬了。即此進一步推論,那麼文姬嫁董祀後,必然或因離異或因祀死而四嫁羊衜。否則,如何面對這樣的史料。
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就文姬而言,它的生平已有諸多疑點;她那三篇「絕妙好辭」何嘗不也如此。〈胡笳十八拍〉雖然為朱熹《楚辭集注.楚辭後語》和近人郭沫若所認可,但以不見於唐以前人著錄,最不可信。而縱使見錄於《後漢書》的兩〈悲憤詩〉,亦早為蘇軾在其〈答劉沔都曹書〉和〈題蔡琰傳〉二文,以內容不合乎史實所致疑。這三篇作品的真偽,迄今還爭論不休。
我之所以有上面這些話語,無非在說明我編歷史劇的一貫主張,那就是務必先弄清楚文獻所見的歷史現象,然後依循立意旨趣來斟酌去取和誇飾渲染。
對於崑劇《蔡文姬》,我所要表現的,不過是以她所處的時空,她所受的遭遇,作為一個婦女的無奈和無法抗拒的悲哀。人們都知道她天屬之性的別子之苦,但都忽略了她夫妻撕裂恩愛之悲。其緣故是因為五言〈悲憤詩〉有「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之句,騷體〈悲憤詩〉也有「人似獸兮食臭腥。言兜離兮狀窈停」之語,所以都把左賢王也等同視之,認為是「沒有文化」的野蠻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會有伉儷之情。但因為我基本上是東坡的信徒,對這兩首〈悲憤詩〉同樣有存疑的看法;所以對於「夷夏之辨」就沒有古人那麼強烈。也因此我就在這空檔中多做了些文章,來彰顯一個婦女所企慕的鶼鰈情深。我只對「文姬歸漢」提出些微的省思:「歸漢」難道是文姬的心願?使文姬「歸漢」難道可以完成曹操對蔡邕的情義和對蔡琰的功德?還是十二年的穹廬歲月,縱使文姬才華如許,也只願本本分分的作個擁有親情愛情的女人!落地生根難道就敵不過故國之思?何況這故國已經在夢碎裡?
從歷代詩人對文姬的歌詠看來,大抵採取和王昭君相提並論的模式,幾乎都說她們去國的悲怨。譬如李敬方「胡笳悲蔡琰,漢使泣明妃」,徐夤「明妃去泣千行淚,蔡琰歸梳兩鬢絲」,顧況「明妃愁中漢使迴,蔡琰愁處胡笳哀」,韋莊「明妃去日花應笑,蔡琰歸時鬢已秋」等等都是。所以我也就不能免俗的在歸漢途中,寫上文姬祭昭君的情節。
至於對文姬沒胡嫁左賢王的看法,以劉知幾的《文史通義》最為「封建」,他說:「董祀妻蔡氏,載誕胡子,受辱虜廷,文詞有餘,節概不足,此則言行相乖者也。」從而也批評范曄《後漢書.列女傳》取蔡琰而捨秦嘉妻徐淑是不知以貞節為標準;而此後文人拾劉氏牙慧的也不乏其人,如楊慎《升菴外集》便幾於異口同聲。這樣的看法在今天看來,實在不值一笑。
雖然以文姬事蹟為題材的劇本已經很多,但我編寫這部崑劇《蔡文姬》卻絲毫沒有去參考過它們。緣故只是避免先入為主,對我的「一己之思」有所影響。
編撰崑劇必須嚴格講究曲律,包括選宮配調聯套協韻以建構排場,務使詞情聲情相得益彰。這其中關鍵在曲牌建構律的嚴絲合縫。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本人所編撰的崑劇《蔡文姬》除開場家門外,有以下六齣正戲:首齣〈憂世託孤〉,序蔡邕、曹操、為忘年之交,擔憂世亂,邕懼禍將及,託女文姬於操。次齣〈邂逅賢王〉,述興平之亂,文姬於亂兵劫掠中邂逅南匈奴左賢王去卑,英雄美人,兩相傾慕,遂結為夫妻。參齣〈穹廬歲月〉序文姬在匈奴十二年,生二子。暇日夫妻母子草原遊獵射雕逐兔之歡樂。肆齣〈別夫離子〉,述周近奉曹操之命贖取文姬歸漢整理文獻、續成《漢書》,文姬夫妻母子慘痛離別纏綿千里之情況。伍齣〈府堂大會〉,述文姬歸漢後,於相府大堂百官之前,向曹操報告整理文獻之成果,並說明其父未成之《漢書》所以難續之故;此時廷尉來報文姬再嫁之夫屯田都尉董祀犯法當誅;文姬求得赦免,卻又報說董祀自殉獄中;而於此時,邊關又來報,文姬幼子尋母闖關,傷重將死。文姬在頓遭喪夫之餘,又抱持死於懷中之幼子,五內崩裂之痛可想。陸齣〈胡笳訴怨〉,述形容憔悴之文姬,言語已難傾訴悲情,乃以胡笳拍曲唱一套【北南呂.一枝花】【三轉貨郎兒】結束全篇。
拙作崑劇《蔡文姬》完稿後,我再檢閱瀏覽諸家名篇,我所知見的同題材劇本就有現存最古的明雜劇陳與郊《文姬入塞》一折;其次金仲蓀、程硯秋創演的京劇《文姬歸漢》(1926)、郭沫若的話劇《蔡文姬》(1959)、上海崑劇團改編郭氏話劇本的崑劇《蔡文姬》(1978)、徐瑛編劇林品晶作曲的室內歌劇《胡笳十八拍》(2002)、王安祈的京劇實驗劇《青塚前的對話》(2006)。其他見於地方戲者,越劇有《文姬歸漢》;徽劇、豫劇都有《蔡文姬》;粵劇劇目最多,有《文姬夜祭昭君墓》、《文姬歸漢》、《文妃權術盜中華》、《胡笳十八拍》等四種。
這些劇本大抵都在「離鄉」、「別子」、「歸漢」的敘事模式中進行各自的創作,但由於有所要反映的不同時代背景,所要表達的不同旨趣,對於情感張力描述的技法和能力有別;因此也就呈現了「各用各的號,各吹各的調」各自逞奇鬥豔的現象。但像郭沫若那樣明目張膽的作為政治的工具,則是我一向期期以為不可的。如果將拙作置於「眾聲喧譁」的「蔡文姬」系列中,相信我也有自己的號和自己的調。但如果要敝帚自珍,老王賣瓜的話,那麼首先要自我肯定的是:拙作是在南雜劇體製規律下創作出來的純粹崑劇,而為了發揮南北崑唱腔特色,在劇本首尾,特別用了半套和整套北曲。此外,如旨趣之有別於諸家,情節之鋪敘點染溢出歷史記載而又在情理之中;以及運用角色象徵人物,將前後兩度出場之曹操,分別以生、淨扮飾,說明其人格心態之轉變,而將左賢王由傳統之淨,改由生充任以與旦扮演之文姬映襯;也都可見本人的一點別出心裁。希望本劇還能讓大家喜歡。
崑劇《蔡文姬》稿成於2012年2月,原為北京北方崑劇院之約編撰,可是五年來,歷經波折,未能搬上舞台。所幸今年10月25日確定在河南鄭州市首演,其後另有十場在五個城市公演,分別是:11月2、3兩日兩場在台南市成功大學,12月8、9、10三日四場在台北市士林台灣戲曲中心,明年(2018)元月5、6兩日兩場在海南島海口市,4月14日一場在福建廈門市戲曲節,10月尚有一場在江蘇蘇州市參加崑劇節。總共十一場均由台灣戲曲學院京崑劇團演出。這對《蔡文姬》而言,固然是「否極泰來」;但對喜愛崑劇的朋友,更希望踴躍前往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