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有人稱蘇東坡為北宋第一網紅吃貨,離開海口的海邊時,我不禁想,如果蘇東坡生在有網路的年代,他會尋到另一片廣闊天地,還是因為直抒己見引來皇帝更多不滿?看不到落日的海邊,也許可以看日出,不過相距半日,而日出日落間卻可以發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啊……
因為蘇東坡的緣故,一直想到海南島看看。
想像中,瓊州海峽深灰的浪濤拍擊岸邊,島上灌木叢叢,磚房旁是橫伸張揚的瓊麻。不想卻是椰林沙灘,燦爛陽光,豔麗的九重葛沿路怒放,當地人稱為三角梅。
蘇東坡被貶至海南時已逾六十,近一千年前,沒有飛機沒有高鐵,大多數的人一生所行之處相當有限,他卻一路往南來到當時中國人認知中的天涯海角。六十歲的流放當然不是二十歲的流浪能理解,且經過了生死兩茫茫喪妻之痛,蘇東坡三十歲時妻子過世,四十歲寫下〈江城子〉,年少時讀他寫的:不思量,自難忘,並不能懂得這六個字的深刻與滄桑,因為思念太深,任何複雜的文學意境藝術象徵反而都不合適,最深的思念是無須想起,因為從未忘記,便是如此簡單的文字才能恰如其分表達。
後來,蘇東坡在惠州又經歷了朝雲的離世,元配妻子過世多年後他遇到朝雲,比他年輕許多的朝雲嫁給他後不論生活如何流離坎坷,始終陪在蘇東坡身邊。朝雲的離世和昔時蘇東坡元配夫人的過世帶給他的傷心是不一樣的吧,因為人生處在不同的階段,三十歲的人生還有大把未來,所愛卻未能攜手共同走下去,這傷痛是椎心思念,是不願分離;而年過半百,走過的人生比餘下的多,更何況大勢已去,此時日日相伴的人撒手,本就困頓寂寞的日子只能更加孤單淒涼。朝雲墓上的六如亭有蘇東坡寫的楹聯:「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同樣是簡簡單單的兩句,既道出餘生心情,也寫盡此前的艱難波折,而亭名六如則意謂: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抵達海口市,入住的旅店在騎樓小吃街附近,到訪東坡書院前,我們先去了騎樓小吃街,我原以為是一條長長的街,兩旁連接著騎樓建築,結果並不是一條長街,而是一幢環形建築,建築設計採南洋騎樓建築風格,外廣場臨街,有一座牌坊,內廣場騎樓呈U型,小吃商家林立,我們逛了一圈,吃了椰子飯、抱羅粉、儋州粽子、蔥油蝦餅。抱羅粉其實是一種米粉,儋州粽子糯米裡包的餡和台灣肉粽相仿,主要是豬肉、蝦米和鹹蛋黃,特別的是包粽子的不是竹葉,而是箬葉,箬葉呈橢圓形,葉子碩大,一張葉的長度可超過一尺,且較竹葉寬,所以包裹粽子的方式和台灣、湖州等地皆不同,粽子個頭大呈方形,有點像枕頭,稜角不若台灣粽那般分明。採用的是新鮮而非曬乾的葉子,所以粽子的米呈青綠色,浸染著淡淡的葉子香味,印象中也曾在台南吃過此種粽子。據說蘇東坡謫居海南儋耳時,融合自己的創意包製東坡粽,他在儋耳過了三個端午節,除了用豬肉包粽,還教當地人包豆子粽、魚乾粽、蝦仁粽、鴨蛋粽等,並以粽子作下酒菜,不過東坡粽顯然沒東坡肉名氣大。
往海南島時,年邁的蘇東坡孑然一身,不知道自己將流放多久,能否再返回故地,他的兩個兒子陪他到廣州。蘇造與他告別,蘇過則陪他同到海南。為了到海南,蘇東坡當時沿西江船行數百里到梧州,然後南轉,從雷州半島渡海。他到雷州,聽說弟弟子由也正往雷州半島貶謫之處,兄弟倆在藤州相遇,二人到一個小館子吃午飯,吃的是粗糙麥餅。雷州太守聽說他們兄弟來到此處,因為仰慕蘇軾與蘇轍的才華,特意送來酒菜,不想翌年因此遭受彈劾。
多年前,我也曾特意到雷州半島,沙灘、海鮮、小街的組合,自非昔時蘇東坡的蒼涼心境。隔數年,再往惠州,暗暗探尋千年前東坡旅跡。
渡海前蘇東坡寫下:「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東坡之家風也。」出生於四川眉山的蘇東坡,大海於他本是遙遠而陌生的,不想仕途卻將他拋入驚滔駭浪裡。登岸後,蘇東坡向儋州前進,七月二日抵達。
翌日,來至蘇公祠,西元1097年,蘇東坡在此指導當地民眾鑿出雙泉,取名浮栗泉,泉上有一亭名洞酌亭,因為此處曾為蘇東坡讀書處,後建為東坡書院,如今整修稱為蘇公祠。此番海南之行,本就是想看看蘇東坡行跡,和當年往雷州半島,其後訪惠州一致,沒想到的是原來從中原被貶至海南島的人尚有許多,蘇公祠外還有五公祠,五公指的是唐朝宰相李德裕、宋朝宰相李綱、趙鼎及宋代大學士李光、胡全。他們遠離權力中心,但是並未懷憂喪志,致力海南島的文化教育、經濟發展,清光緒年間修建五公祠紀念他們曾經為當地做出的貢獻。祠內有五公的雕像,陽光熾烈,穿梭在樹蔭間,正是雞蛋花盛開的季節,從不曾看過雞蛋花開的那般繁盛,滿樹花朵,幾乎覆蓋住葉片。第一次看到雞蛋花是在夏威夷,後來在淡水在台中在香港看到,心裡總聯想到夏威夷。這回五公祠裡的雞蛋花高過屋簷,襯著藍天,滿樹潔白的花朵,倒有櫻花之態。那繁茂的潔白,與此園紀念之人的廉潔相得益彰。
園內有遊客乘涼,聽其口音來自北方,大約是退休後定居南方,幾個人聊著退休養老醫療方面的話題,相當實際的交換著意見,若真論退休養老,海南比起許多地方適合,至少沒有嚴寒漫長的冬季,不知道蘇東坡當年在海南大啖美味的鮮蠔時,心裡是否也曾這樣想過,而稍感安慰。如果他一直待在家鄉四川,固然可以避免掉這坎坷的命運;又或者如果他仕途順遂,留在了開封京城附近,都吃不到如此新鮮飽含海洋滋味的蠔,也看不到湛藍無際的碧海白波。
昨日傍晚,我們往沙灘看海,有婦人挑著擔子賣白糕,一大盤蒸熟的白糕,現買現切,淋上醬汁,簡單但味美,以米作出變化的料理點心在中國南方不計其數,婦人的擔子一端是蒸白糕,另一端是各種粿。我們原希望看到海上落日,因為沒想到方位的問題,結果看到的是椰林落日,也很好,落日餘暉在椰樹梢熠熠生輝,耀眼金黃的夕陽映襯下,原本鮮綠的椰子葉暗成剪影。
我們常有未經思考的主觀印象,大學時,有一回和同學到花蓮玩,傍晚時大家去海邊等落日,等到天黑也等不到,眾人恍然大悟,以前我們去海邊看落日,去的是島的西岸,花蓮卻在島的東岸,應該是看日出,我們卻因為看多了濱海落日的風景照片,以為海濱總有夕陽餘暉。
如今有人稱蘇東坡為北宋第一網紅吃貨,離開海口的海邊時,我不禁想,如果蘇東坡生在有網路的年代,他會尋到另一片廣闊天地,還是因為直抒己見引來皇帝更多不滿?看不到落日的海邊,也許可以看日出,不過相距半日,而日出日落間卻可以發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