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紅磚道旁的台灣欒樹褪去一襲紅衫,以黯淡的棕灰訴說這一季的蕭瑟。我拿出背袋內的絲巾,圈住脖子束攏,以綴著黑點的白絲巾取代前陣子剪去的長髮,跟著想起上周末剪髮的事。總是姍姍來遲的H
那日,走進髮廊,我想起了H。
H是我十三年前初執教鞭的學生,個頭不高的小男生,常在早上遲到時睜著大眼、狀似無辜地向我道歉,但從不說明原因。而我總在早自習全班坐定後,氣急敗壞地到辦公室當H的鬧鐘。顯然,每日以「準時到校是學生的本分」對他說教是無效的。
冬天一到,他來校更遲了,雙手在身後搓揉著,我瞥見龜裂、滲血的指腹,開始對他的家庭感到好奇。原來,他從國一起就負擔家中經濟,在美髮店當學徒賺取微薄薪水;那裡依人頭計算,洗一顆頭三十元,他全數交給媽媽貼補家用。中午,他靠營養午餐把早餐的分量一起補足,晚上收店後再繼續勞務性工作,回到家倒頭就睡,視作業考試為無物,更嫌惡我每早的奪命連環扣,他後來向我坦承早把電話線拔掉。
那些年,升學制度改變,從聯考進入基測年代。單身的菜鳥導師如我,抱著滿腔熱血期待著這群與我相差一輪的毛頭小孩,能戰勝人生的第一場考試。於是,除了白天教國文,放學後更留下英文、數學、社會學習落後的孩子一起努力,H是常客之一。
「老師,生日這個單字怎麼念?」「單字後面有KK音標,自己練習拼,不然就問同學……」我忙著向另外一個學生解釋正負數的移項法則,無暇照應他。後來走到他的座位,見他歪著頭寫下「剝絲爹」,抬頭對我笑:「老師,這是我自創的發音法喔!」一股酸楚刺上了我的心頭,但他未察覺我的心思,反倒是眼神在我頂上打量一番,說:「老師,我以後要幫妳設計頭髮。」眼中閃爍我未曾見過的自信。「妳留長髮一定很好看。」他天性樂觀、個性單純,但對我的頭髮很有意見。
一句改變人生的話
畢業後,他音訊全無,從其他學生那得知他好像與家人吵架,從家裡搬了出去,如今又回到髮廊工作。
我一直惦記著他,前年同學會上總算見面了。H告訴我,當兵後輾轉做過幾份零工,可不稱心,某天翻起畢業紀念冊,看到我寫的「機會是留給準備好的人」,想起當年鍥而不捨的晨間電話,想起我幫他繳升學考試報名費,還有在校運會前送他的那一雙鞋,衷心感謝我沒有放棄過他。
我從未料想到,這十個字,會在H人生迷惘時,牽引他走回美髮路上。
他熱烈地邀請我當他的髮廊座上賓,「老師,妳留長髮吧!我們當時都認為妳留長髮好看。我幫妳燙髮、挑染,髮色太黑會顯得厚重……」我笑著聽他分析我的髮質以及適合的美髮造型。離上次見面後相隔一年了,我沒告訴他,其實我悄悄留了髮卻也剪了髮。
起初動念的確是因為H的美言,但讓我持續忍受洗髮的繁瑣與耗時,卻是因為看到好友S罹癌後化療落髮的樣貌;謝謝H的鼓勵,讓我成就了另一段助人的美事。期待下次他能對我說:「老師,其實妳短髮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