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女良男》緊緊貼合時代脈絡,既有你我的共同記憶,也深刻凝視人性深處,是令所有人都能共感共振的小說新嘗試。
內容簡介:
六四事件、野百合、媒體開放、經濟起飛、政黨輪替、網路時代、金融海嘯、三一八太陽花……九○年代繁華盛世的泡沫幻影男女之間時代堆疊的漂流情慾走過台灣社會的興衰起落政權更迭,在角落的陳蕊兀自開出自己的一朵花來。 這是陳蕊和台灣的故事也是屬於你我的記憶。
作者介紹:
石芳瑜
大學讀圖館系、後來在美念傳播藝術,多年後從東華華文所創作組畢業。任職過公關公司、有線電視與電台。有很長的一段時光繭居家中,中年開始思考創作的可能,翻譯過幾本書、得過幾個文學獎,突然一個轉念於二○一一年夏天開起了「永樂座」書店。著有《花轎、牛車、偉士牌:台灣愛情四百年》、《就這樣開了一家書店》。
搶先試閱:
秩序繽紛的年代
從我生命中消失的不只是人,有時是一整個事件。一九九○年,如今回頭看,被定義為台灣學運史上極重要的一年,但彼時我剛剛離開了校園,並沒有出現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而是在台北東區以及南京東路,往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走去。
南京東路三段,彼時台北的華爾街,我在那條大街上上班。
大學畢業時,我曾有兩條渴望的就業路,一是當編輯,二是當廣告文案,可惜太過天真,背景、工作經驗以及專業知識三項都缺,應徵時全部沒上。當時我憑著對電影的喜愛,到一家知名的電影雜誌應徵編輯,筆試答題時對電影的流派、理論大多不知,這才知道自己懂得只是皮毛,半吊子的文青。主考官搖了搖頭,改口問我願不願意當廣告AE?
……應徵了三、四家工作,最後誤打誤撞、但不算困難地踏進一家廣告集團的公關公司,當起資料室的管理員,專門負責收集與客戶相關的剪報。
……彼時股市上萬點,「花中花」的公關小姐身上噴著Chanel No. 5,手裡挽著LV和GUGGI,而我們這些初出社會的公關公司菜鳥,只能在滿街的地攤上尋找相似的仿冒品。
那是台灣贗品猖獗的年代。
所有的事物,不管是正牌還是仿冒,都一起在街頭上流竄。
我老是覺得在我低頭挑選衣服包包時,那些和警察大玩捉迷藏的攤販裡,好像藏著似曾相似的身影,可能是我小時候的同學。
彼時號子裡熱鬧喧嘩,台灣經濟蒸蒸日上,下午的咖啡廳坐滿了衣著光鮮,穿西裝、揹名牌包的男男女女;速食店裡則湧入了一些原本該在菜市場穿梭的太太,如少女談論隔壁班男孩般地聊著各股行情以及到處打聽來的小道消息。街頭欣欣向榮,好一番盛世光景。
但是接著證交稅提高到千分之六、波斯灣戰爭爆發,台灣股票從年初的一萬兩千多點,一路下滑,從二月到了十月,大跌了八千多點。我見過一個穿著骯髒襯衫及西褲、上班族打扮的男子,手拿大字報,失魂落魄地站在南京東路的號子門口。大字報上寫著:「請我吃頓飯,我會告訴你致富的方法。」但是一連幾天,熙來攘往的人群,始終沒有人停下來請他吃頓飯。突然有一天,他就像烈日底下蒸發的一攤水一樣,消失不見了。我希望真的有人請他吃飯,兩人合作,一個致富、一個翻身。
三月的時候,野百合學運在廣場上熱烈綻放,雖然我做的是剪報工作,但是我們關注的是客戶的消息和台灣的民生與經濟新聞。學運的新聞在開放報禁後,在種類與張數慢慢變多的報紙裡,變得很稀薄。對我而言,總在翻報紙時一晃而過。
這真的不能怪我。這些年,當我有機會和當年走過野百合學運的同世代人接觸,我總是困惑於為何我對這件事印象如此模糊?彼時除了和同事沉醉在東區歌舞昇平的生活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當時「文工會」與電視三台取得了限制學運新聞只播「一分鐘畫面」的默契。
六十秒鐘,差不多是小虎隊在〈青蘋果樂園〉裡做幾次後空翻的時間,遠不及我在地攤上找尋一個合宜的仿冒包的時間。從三月十六日到三月二十二日,七天,總共七分鐘。少於我吃一碗陽春麵的時間。然而這「一分鐘畫面」的答案,卻是在我多年之後,花了好幾天翻找當年的學運歷史書籍才解開了困惑。於是那影響重大的七天,在我的眼前恐怕只是模糊的瞬間。
彼時,我和同事下了班在東區的KVT唱著小虎隊、李宗盛、陳淑樺的歌,假裝懂那些「夢醒時分」;我們深夜在PUB裡跳舞,並且與一些剛出道的小明星與偶像團體擦身而過,有男同事刻意和他們聊天,假裝和這些明星很熟。在股市萬點,薪水三個月後就調高的美好前景下,我們認為最好的時代就要來了。我們熱烈嚮往這繁華且帶了一點歡樂糜爛的新生活,就要將我們帶離學生時代的青蘋果滋味。就算不是進入外商公司和大企業,但是活潑的公關工作將要帶我見見世面,擁抱這繁榮的資本主義社會。
我時常加班不拿加班費,因為我們是責任制。我們不放五一勞動節,因為老闆說我們是顧問,不是勞工,當然也不適用勞基法。雖然有時工作超時會抱怨,但商業書上告訴我們這樣才能出人頭地。做別人會抱怨、不肯做的事,你才會成功。很快地,表現好的同事升官且加薪,我們都看在眼裡,相信不久之後我們也將是如此。我們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有收穫,老闆會給我們獎勵。這跟愛情很不一樣,這就是工作最美好的保障。
加班加到天昏地暗,下班又和同事去唱歌跳舞,我常常忘了穆的存在。女朋友、男朋友,到底哪一個重要?同性戀還是同性愛?對我而言也不重要。男人有性,女人有情,至少在那個時候,我還弄不太明白什麼是愛情。滿是女同事的工作環境,感覺又像是回到了女校時代,我覺得我又喜歡上另一個女孩子了。
我喜歡碧,因為她聰明、漂亮。削短的頭髮,圓滾而略凸如金魚般的大眼,小小的虎牙,有種異族之美。她說她的父親是正八旗滿人,母親是台灣人,芋仔番薯。外省人在我眼裡總是比較美麗,更何況是血統高貴的少數民族。我們就像學生時代要好的女生一樣,總約好一起去上廁所,但不像中學時我對娟和菁的感情,彼時我會想像她們蹲馬桶的樣子,而此刻我只是單純喜歡在隔壁間廁所聊天,一起洗手照鏡子,姐姐般的親密。我看到娟和菁會臉紅心跳,看到碧卻像是看到一面鏡子。碧是我的進化版,時髦古怪,更美也更自信。
下了班,我們便牽手一起逛街,偶而我到她家裡小坐時,喝紅茶,吃東區買來的時髦蛋糕。我們會一起躺在她的單人床上聊天。我們訴說著對未來的夢想:賺大錢、環遊世界。
我們在一閃一閃亮晶晶的PUB跳舞時,DJ會請我們上台搖鈴鼓。搖啊搖,許多男生的眼光在我們短裙上流連。搖啊搖,世界就在我們腳下,你們想追也追不到。裙襬搖啊搖,鈴鼓搖啊搖。
一切如此耀眼、新鮮。
但日子久了,如此眼花、疲憊。
……然而那片玻璃上的裂痕真正消失,是在多年之後,當我們不在一起,當我們終於步入溫柔的中年,各自有了家庭,很少聯絡,並且開始想念彼此之後。
當家庭主婦的那段時間,有時我帶著小孩在公園散步,會模模糊糊地想起碧,想她在商場上忙碌的樣子,想起我們以前的對話。
突然有一天,我在逛舊書店時,接到碧打來的電話。她先問我最近好不好?停了幾秒,然後又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媽曾經把螃蟹丟到洗衣機裡去洗淨脫水的事?」
「記得啊。」
「以後不能再跟妳分享這麼有趣的事了。我媽死了。我想跟妳說,以前她很喜歡妳。」碧的聲音很平靜。我愣了一下,說不出半句安慰。過了這麼多年,碧仍想到打電話跟我說這件事,直到那一刻,我才確信我是碧最重要的朋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