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場從未落幕的獨角戲。」──郭強生
★長篇小說《斷代》前身,性別的啟蒙,初戀的迷惘,成長的跌撞,一九八○年代的我們……
內容簡介: 純真的最後一哩路上,誰曾經勇敢承諾?★留下專屬於上世紀的浪漫瘀傷。羞澀軟殼下,某種蠢動正不斷破隙而出,對照今日遍地開花的情感論述,無可忽視的世代迴聲。青春不曾幻滅,是我們自以為懂得了這個世界
總是誠實面對生命的郭強生,在十八歲那年提筆,為自己與那個時代,留下了如此無雜質的成長書寫。這樣的一個男孩,如何面對壓抑與寂寞?如何去愛?又如何預知了屬於他的文學人生?
「對愛的諸般面貌,不論是同性戀或異性戀,都只能用生命去驗證,沒有簡單的公式。」──郭強生。 被菸絲纏繞的氤氳時光,黑板上日日削減的倒數日期。小小的喜歡、小小的嫉妒與傷心,混入教室蒸騰的汗與制服縐褶裡,成了他們每一吋呼吸。各種心緒不斷放大、再放大,鼓脹於情感對峙間,刺破於聯考與時代禁忌下……若是一抹嘆息一滴淚就是整個世界了,那麼自高中升上大學、從羞赧走向世故的他們,畢了業、失了戀,接下來還有哪兒可去呢?
「如果這本書還有什麼可以感動我自己的,那就是書裡呈現出的那種熱烈的生活,真心全意地在看世界,以及愛自己周圍的人。」 補習街外的等待、租屋處的自作多情、高三下如赤子般的絮語,在作者真誠又夾帶一絲迷茫的書寫下款款延展開來。點根菸是心情的一部份,無關品德教養,每一個青春轉折都真實得令人心痛;心痛但也過癮,那些瑰奇纖敏、或婉轉或澎派的紙上內心戲,當我們成長後再次回眸;是那麼無可替代,卻也不可能複製重來了……
作者介紹:郭強生 ,十六歲便在聯合副刊發表第一篇小說,從沒想到能夠一路寫到今天。台大畢業後,在美國紐約大學NYU取得戲劇博士學位,回台任教創立台灣第一間文學創作研究所。如今的他是學者,教授,作家,劇場編導,還是多次入圍金鐘獎的廣播人。天真又認真的牡羊座,沒有臉書,非常低調,只想好好生活與寫作。
搶先試閱:〈作伴〉
他在班上一直是最小的,別人十八歲都快靠了岸,就他一個人還在慢慢划他的十七歲。不只這些,名字裡帶個 「小」字,小霖小霖,班上的人都這樣叫他,旁人還以為這是個外號,聽著就像是小一輩的人物。
他一直沒多大改變,身高170,近視350。晃晃蕩蕩了兩年,依舊不老。
他喜歡夏天,一到了夏天,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也許是一個人實在太寂寞,東走走西看看,總想是一覺起來,什麼什麼都不一樣了吧?!他在那時候就差去追太陽那般瘋狂了,到處的闖。合唱團都在炎炎午後和知了一塊兒唱:「千山萬水,萬水千山……」他記得每次唱到這兒就斷了,他們的音樂老師就要示範一次。她說她不是主修聲樂的,可是她也捧著心唱,唱得他後來就在合唱團散後的音樂教室裡獨自也唱,還被老師聽到過一次。那老師愛繫蝴蝶結,頭上是領上也是,鞋上也停了兩隻,她只笑笑沒怎麼下評。 後來他不去聽了,因為總是那兩首歌,他以為自己唱得已夠好。他真喜歡音樂,就同自己從不認得五線譜一樣,從也沒人知道。
同學們還是一樣的,「靜者恆靜,動者恆動」。
他們偶爾會談起聯考,只有他們幾個在說,真正一旁看書的沒人理他們。他說他要考新聞系,沒有人反駁他;家裡沒人催他讀書,學校裡也沒有,就這樣貪玩了起來。直到柳宗坐到他後面,他才覺得不好意思。柳宗英數很好,不怎麼愛講話,可是和他也聊,同班一年多,他倆還第一次那麼有話說。他覺得柳宗人不錯。羨慕他生活得很有規律,還會教他數學,也喜歡穿黃色的襯衫。
班上的事情很少驚動過他,難得那年暑假,他怎麼那麼主動報了名參加班上的露營──還歡迎攜伴參加哩。大家告訴大家:石小霖也要去,結果柳宗也跟著報名。那次露營空前爆滿。他每次郊遊都找不到可玩的,無聊得很;有水就一個人打水漂兒,有樹就一個人爬上去,對著天空唱歌。唱的還是那兩首,奇怪的是唱到「千山萬水,萬水千山」,他也會停下來,後來根本就忘了後段怎麼唱。就這個樣子,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惹來旁人打聽自己:「有個坐在樹上,很性格的男生是誰?」同學聽了都笑,衝著那些傻女生直說:「就是我啊,就是我啊!」
儘管這樣,還是有人電話打到家裡來。
洩漏他家電話號碼的傢伙後來自了首,他反倒不在意了。
在校園裡,見了自己同學雙雙對對,他異常豁達地過去搭訕閒扯,第二天,人家就會告訴他,有人說他很有氣質。那一陣子,是他最瘦的時候,趁洗澡時候照照鏡子,湊近了端詳自己,果然發現,自己有著兩片希臘雕像式的薄唇,下巴上還有條小溝,臉頰像是削尖的拋物線。後來,他就一直沒能維持那時的體重,小溝溝也沒了。
他一直到了高中,才和女生斷了關係,從小都是男女合班上來的。
一個小學女生,和他斷斷續續地,等她上了高中,也是瘋得忘了他。他對這些女孩子很灰心。有時會有同學從郊遊回來後告訴他:「昨天有個女孩說認識你!」他才知道,他那個舊的女朋友,現在花得不成樣子。 「啊!你說她呀?醜死了,從來沒有好看過。……也許她去美容過?以前都是她打電話來,我不敢碰。」他這樣子回答,對方聽了當他是玩笑,他不再多說。
一個電話打一個多小時的日子是童年,他不急,從此就不再為這個急過。
原來他們紮營的地點在河床邊,石堆磊磊。一路沿著河走來,河水嘩嘩沖著兩岸,就和一行中的女孩子們一樣嘈。大家一個石頭跳著一個石頭,他邊跨邊望腳下的水流中,細悠悠的草髮浮游。原來是女孩子們膽小沒了聲音,才顯得這處的深靜。
當晚安排妥貼,也沒什麼吃的,大夥兒興奮得沒胃口,胡亂遞了幾個麵包咬幾口。班上的人還很顧著他,直問他:「餓不餓?」被別的女生們聽到,全掩著嘴笑。柳宗根本沒吃,一個人坐在一邊喝汽水,他想起來回頭去看他,對方朝他搖搖易開罐空殼,旁邊還坐著一個人。人家說那是他姊姊,在讀五專。
第一天見面,彼此沒什麼話題,早早就入了帳。
他們一班的班長、副班長和風紀全和他在一塊兒,旁邊睡的是柳宗。聽了幾個葷笑話後,慢慢聲音消了下去,就剩他一個人愕坐在那兒。屁股下是沒剷乾淨的碎石,靜聽帳外的動靜,很怕一個夜就這樣襲了下來。
猛地帳篷被人拉開,伸進一個頭:「我弟弟睡啦?」他看清楚是柳宗的姊姊,不好責怪人家怎麼這樣莽撞,只好拍拍枕在他腿上的柳宗,看見他睡得熟甜。「別叫他,沒事!」女孩的頭髮燙過,一張臉像是在帳口的一輪月光,柔柔淡淡的。幾秒的空白,黑夜又溜進帳裡。「想不想出去走走?」和柳瓏沿著河岸走去,西方風聲吹來,都是颯颯的感覺,星星則已經是翻覆在一大片海裡了,忽浮忽沉。柳瓏想再往下游走,他住了腳。有一點怕,因為遠處像是黝黑的一個大洞。
挨著大石頭坐上去,任憑河水嘩嘩奔流在自己腳下。柳瓏和他聊柳宗,說著,說著,竟加一句:「你們倆很像,哈!」她指的是什麼呢?柳瓏說她會看手相,正正經經地便叫他伸出手來。其實根本是胡扯,他煩了說睏,正要跳下石頭,好像被人拉了一下沒拉住。他站在石頭下往上看,柳瓏一雙眼晶晶地在夜裡閃。他一路向營地趕,什麼都不想。他還是怕夜!他知道,他怕夜會那樣就襲了下來。
回了學校還要輔導,他想來想去,竟然忘不了那晚。
他沒事打量柳宗,覺得他姊姊和他真不像。那晚回了帳篷剛倒下,原來柳宗醒著的,臥著看了他一會兒,問他上哪兒去了?他不知想隱蔽什麼搖搖頭。柳宗和他平行著躺下,呼吸一波一波。
他不知道柳宗究竟知不知道這檔子事?有點後悔當初沒告訴他。
那暑假裡,他膽子大了些,敢穿緊一點的褲子和靴子,衣服更是鮮亮的黃、藍或耀眼的白,大家都不認為看著會不順眼。有時下午泡一下「小美」,走一走書城,柳宗也跟他一塊兒,晚上則約個進度溫習功課,約莫兩個月,就那樣過了。他忘了再提露營的事,沒想到註冊前幾天,柳瓏又打電話來。
第一、二通他沒接,第三通握了聽筒沒開口。到底柳瓏比他大,毫不在乎地說自己的。話裡沒提到柳宗,他心有旁騖;問他柳宗在不在?果然不在。柳瓏約他看電影,他一時沒想到該怎麼引退,慌慌張張搭了句「看哪家?」掛了電話,還呆了幾分鐘,抓了書,就往圖書館去找柳宗。仍然是夜,緊緊抱住了閱覽室的四面大玻璃窗,他逃命似地在柳宗對面坐下,見柳宗看到自己那副德行的驚惶。他沒心情看書,完全在看柳宗,覺得心定了些。柳宗有時抬起臉想問題,迎著他就微微一笑──那表情竟像柳瓏!
開了學,他們班換了教室,靠了大馬路的那一棟。一窗子都是綠,只是下午會西曬。班上有人驚問現在是高幾了!他竟然還是用原子筆把年級塗成三槓。有人則不勝依依地說起和自己天長地久的女孩,在暑假裡怎樣度過了最後一次約會,約定了明年台大見,這似乎有點過分。有些人則還在剪不斷理還亂地苦惱著,真正丟不下了!他覺到班上同學長大了,只是自己仍舊慢別人一拍。他自己都想不清,怎麼和柳瓏出去得就那麼隨便了?他還拿不定主意,平常依賴旁人慣了,不適應擔任起這麼一個角色。
高三不比往常,真的要拚命的。念著都會忘記,為什麼要念,機械而且麻木。
他的功課在一起步沒穩下來,一連幾個月都漂浮不定,失常得很。當然這和他的心情及生活脫不了干係。他一直想起和柳宗在圖書館K書的晚上,他們到了十點,搭了0東在台北繞大圈,雖然是夜裡了,可是多了個伴便不怕。他們挑靠後的雙人座,出了圖書館就不談功課,拉開窗子,真的是好風如水。
柳宗說話依舊是慢慢地,有時眼光直投向窗外,不朝他看,可是他靜靜地聽,時針滴答滴答流過耳際,他們的日子,確實是在倒數呵!柳宗教他快快收心,挑個整數的日子,三百二十啦,三百整啦……仔細地望望自己的前程。記得那是五月的時候,離現在卻像是很遠的記憶(記憶中一到了夏天,便是要赴考場的那種淒涼)。
高三的學長們抱著書。東坐一個,西坐一個,把校園點滿了。
沒想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踏進這種生活裡。柳宗怡然自得,抱著書的樣子,總是一番在吃零食的氣象,眼睛瞟瞟課本,偶爾瞟瞟教室外,他則在走廊上,對他招呼地笑笑。柳瓏和柳宗對他來說,是兩個集合;而他們兩姊弟又自成聯集。是在疑心,於是有了鬼,他自認為他無能力處理自己這樣的一種生活,因為他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九月的暴雨依舊稀奇,四周水瀑傾瀉,困死了一堆週六午後無處可去的人。說是念書吧,大家卻是親得很,搬了椅子坐成一圈。柳宗人緣是很好的,大家和他嘻嘻哈哈的熟悉,是他和柳宗平常欠缺的。聽著一些笑話,實在有趣。九月,還剩三百天。有人這麼說。
一陣雨過後,他奔至走廊上,望見遠遠的景物,像是畫裡的一筆水墨,溼得恰到好處。陽光一片片貼上金磚,亮麗的好景象。他要柳宗出來嗅嗅雨後的味道。進得教室,一片氤氳,柳宗淡淡地叼著一根菸,欲笑還休地抽了幾口。沒人理他,他愕愕地站在原處。
沒事。一整個下午沒事。柳宗和他六點鐘出校門,他沒有回家的意思。
「去我家坐坐?我爸媽今晚都不在。」那柳瓏呢?該是在家了。屋子裡熱門音樂通天響,一推開門,柳瓏和另一個男孩子盤坐在地上,想是她同學,穿著是制服,中分的長頭髮。兩人一起抬頭。「宗宗,我們吃過了!」柳瓏笑得平和:「小霖,今天和柳宗過得還好?」「好!」他應了一聲。挨著柳宗,有菸味未消。柳宗不把他當外人,鍋碗盆瓢放了一桌剩菜,就他二人對啄。前廳是柳瓏輕輕的笑,和一個陌生的聲音,沉沉地說話。他想把柳宗放下,趕去前廳和柳瓏會合。
幫著收拾了碗筷,四個人前廳坐著。柳宗看報,那二人放唱片,他則是定定地望著柳瓏。「妳為什麼把頭髮中分了呢?」他問柳瓏。「這樣好看嘛,小鬼!」沒想到那男孩,撩撩自己中分的頭髮代答。柳瓏面有不悅,嬌嗔幾句。柳宗柳宗,你姊不能這樣對我──他心想。柳宗柳宗,今晚這裡有四個人,四個人哪,我們從來只是一對一的。柳宗,我該告訴你,那一夜,河邊,有風,我和你姊走了好長一段,在夜裡,你姊的笑容像月光,你姊的聲音在電話裡像銀鈴……。
他慘慘地支著頭,望望柳宗,對方該算是給了他善解人意的一笑,他至此再也不打算把一切告訴柳宗了。門外的音樂不可能停的,房間裡就是柳宗的味道,他的書桌、書架、書櫃子,他的衣服,他的床。「你有菸嗎?」他開口便想驚人,柳宗反倒是還他一個默然的神色,他只好住口。「柳宗,你有沒有交過女朋友?」問題當然是很傻,柳宗點點頭。他知道這個週末注定要在房間裡蹉跎了,就他和柳宗。
那是他對夏天最後的記憶。
九月的晚上,銀河醉人,他卻好像再也沒有了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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