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不注意新聞的我,前兩年偶然側面得知張照堂獲頒國家文藝獎,心想總算實至名歸。當時偶有念頭閃過:是否該寫點什麼,譬似他的藝術、他的觀察周遭之方式。然一懶散,隨即一晃又過了。
張照堂早我一個世代,算是六十年代開啟步子的藝術家。六十年代台灣,是廿世紀後五十年中最珍貴的一段歲月。一來戰爭結束了十幾年,全世界皆期待欣欣向榮,台灣一來追求富裕,世面仍充滿農村與城鎮交織下的安靜與枯澀,這最利於文藝心靈的企求與需索。故而這時期的西洋哲學翻譯、軍中作家的記憶裏內地家鄉題材、抽象畫家之自由揮灑、新詩之寫作,皆頗有奔騰鳴響。
張照堂算是畫面的藝術家。而他的畫面之取得,即使不在他按快門時,他平時的眼瞼之快速閃動,已然每每在心中取景矣。他讀新詩亦如是,能三兩眼便抓住令他深有感覺的意象。此種快速眼瞼收攝之天分,牽引他寫短短札記也寫得很好。
所謂六十年代,西方藝術能進入台灣人心目是何者?我一時之間未必能周備答出。再一想,或許《希臘左巴》可算。至少對張照堂或可以。乃在於這是一部意象很強烈的作品:戴著頭巾穿黑衣的希臘女人,石牆的房子,蜿蜒的鄉路,還有Mikis Therodorakis的錚錚扣人心弦電影配樂。這些皆是教台灣人一新耳目的遠方意象,我們在澎湖或雲彰海堤也盼偶能遇之。
我與張照堂結識於七十年代初,當時我只是廿出頭學生。整個七十年代,見識過他好些展覽,包括他與另外共十人在美新處的聯展,與一九七四年的「告別展」。更多次旁觀過他在路上的隨機攝影。印象中他不大攜帶各種鏡頭,多半是一個鏡頭一直用下去。
攝影這工作,毋寧是極為適合他的。一按下去,是這張或不是這張,立決矣。張照堂的人生態度概亦如此。他盡量不令自己去構築那種類似「長篇小說式」的業作工程。他傾向於當下做成眼前即可顯呈結果的藝作。故他不會要拍高山植物,便矢志這五年皆拍高山植物。或許他隱隱察知人生倉促,不宜好高騖遠。赴外攝影,不過度流連忘返。生活享受亦十分簡潔。至少在吃上面絕對如此。拍照或採訪的途中,若有一碗乾麵,與餛飩湯,吃來往往笑容完足、欣喜莫名。稍後倘有地方人士宴請桌餚,他反而吃來辛苦。
或許不是太多人知曉,他是台灣聽搖滾樂的先鋒人物。七十年代他任職中視攝影記者,偶在赴美採訪時,即短短空檔亦不忘逛逛唱片店。像近年廣受人知的Leonard Cohen,台灣最早買他唱片的人,我懷疑是張照堂。多人知Bob Dylan,然與Dylan在紐約初露頭角深有關係的Dave Van Ronk,那時只有張照堂買他唱片。他也買法國歌手Georges Moustaki,希臘裔,寫與唱過無數好歌,Joan Baez常在社會運動式的場合中唱的一首Here's to You,法文的原版便是他所唱。另外像John Prine、Jesse Winchester、Tom Waits等,我第一次聽到,都在張照堂家裡。
也因此,《音樂與音響》的張繼高遂請他寫搖滾文章。
不只張繼高,欣賞張照堂的人太多太多。張照堂不多言辭,常安靜站在那廂觀察,眼睛流閃一襲予人親切的笑光。這些的後面,來自他對藝術的浪漫與自信。
他亦欣賞有才之人。像李天祿如此有風格又有趣的藝術家,早在七十年代張照堂就注意到了。同樣的,陳達、洪通、朱銘,他在極早時段便近距離觀察過他們,並留下極珍貴的攝影。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