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鴨在高雄棲身於光榮碼頭,對岸是真愛碼頭,愛河經此入港,站在岸邊遙望高聳耀目的鴨子,視野開揚,別有趣意。但我猜,震撼程度終究比不上香港的尖沙嘴。
為什麼?
就是因為視野太開揚了。
或可倒過來說,尖沙嘴之所以震撼,正在於視野不夠開揚,在人多樓多船多的海港旁觀鴨賞鴨,本應是局促的,可是局促過了某個界限,反而構成別處無法可比的喧譁熱鬧。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擁擠是香港的宿命,但擁擠有擁擠的美感,如果這個城市不是這麼多山這麼多人這麼多樓房這麼擠呀擠地把人擠得喘不過氣,又怎會促成這麼動人這麼璀璨這麼奪目的如珍珠寶石般的夜景?
高雄沒有這麼擠,所以大黃鴨的存在,可以是妙趣橫生,卻形成不了震撼。
想想尖沙嘴的情況吧。站在岸邊,抬頭仰望大黃鴨,維港本就很窄並且愈來愈窄,對岸中環和灣仔錯覺是伸手可及,剎那間,你不似站在岸邊而像是跟大黃鴨以致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共處於同一個小小的浴缸,水波飄蕩,水面的浮木如兒時浴缸裡的肥皂和毛巾,所有遙遠的記憶都被喚起了。
更重要的是,黃鴨很高很大,但跟牠緊貼的是許許多多比牠更高更大更雄偉的商場大樓,白天的玻璃被太陽照射,耀目得虛幻;晚上則是張燈結綵,紅的藍的綠的各色幻化。童趣的黃鴨置身於人世的風光裡,把這個城市的現實變得有點不太現實,或可說是,變得「超現實」,看著牠,望著牠,我們被震撼得出神。
這一切一切在高雄,不是沒有,而是不夠,或稍嫌疏遠。因為海港太寬闊了,海岸線太長了,不管來了多少歡天喜地的遊客,都不會讓人覺得擁擠。即使都擁擠到大黃鴨面前好了,但望過去,樓房很遠,對岸很遙,失去了都在眼前的強烈對比,也就大大減低了驚動的強度。只能是有趣,只能是得意,不容易享受「超現實」的幻覺。
大黃鴨在其他城市,北京、雪梨,統統如此,雖各有妙趣,卻仍難跟尖沙嘴相比。張愛玲早就說過香港是個誇張的城市,在這裡跌一跤,感覺亦會比在其他城市來得痛楚。至今有效。任何東西來到這城市,放置在擁擠得誇張的人世風景裡,所有能夠產生的感覺都注定以倍數增加。如果大黃鴨能夠自主,選擇一個永遠的歸宿,不知道牠有沒有膽量以港為家,落戶在這喧譁人世?
喔,即使不願來港,亦請千萬拜託別到某些高危城市落戶定居,我們既是你的「童年玩伴」,當然不希望見你長期暴露於汙穢河水之上與骯髒空氣之下,還有那些喧吵那些垃圾那些山寨那些隨處大小便那些亂七八糟,我們憐惜你,我們將會心疼。月有陰晴圓缺,人生很難長久,可是,黃鴨應該長久,圓圓滾滾,乾乾淨淨,把我們的童真稚趣延續下去,讓我們一代接一代,看得很快樂。
大黃鴨,高雄見。
(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