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毛澤東有一句經常被引用的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請客吃飯在他看來似乎不過是一件輕鬆寫意的尋常事,然而在《金瓶梅》中請客吃飯絕非如同流水帳般徒具形式,每一場酒食飯局都是欲望與權力的角逐,而最深知此中壺奧者當屬西門慶無疑。
《水滸傳》中的「破落戶」西門慶,到了《金瓶梅》之所以搖身一變,成了家大業大、妻妾成群的商人兼武官,靠的正是借酒食送往迎來的手段,舉凡巴結政商權貴,討好勾搭女人,無一不是以酒作為疏通的媒介。
《金瓶梅》中描寫飲酒吃飯的場面不是為了展示精細的生活品味,多半是落入豪飲奢靡的俗套,用以襯出人們膨脹滿溢的欲望,其中包括對金錢、權力的欲望,但更顯著的是對性愛的欲望,通過口腹之欲直達身體之欲。故事開頭,西門慶有意勾引人妻潘金蓮,便是先透過王婆安排酒席,兩人「三鐘酒下肚,哄動春心」,隨即進入情欲的臥房。自此之後,每當西門慶想與妻妾、妓女、僕人老婆發生關係時,無不先送上一桌酒席,飲酒而後縱欲,小說中這般歡愉場景不知凡幾。直到第四十九回,西門慶一方面借擺酒宴請巡按而步上職場的顛峰,另一方面則獲得胡僧贈與的助性丸藥,此丸藥亦得搭配燒酒服下,它讓西門慶迎來性能力的高峰,也在過程中將他逐步推向死亡的幽谷。
西門慶生前的最後一場性愛,就是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下發生,他平素雖耽花戀酒,卻鮮少喝醉,此次大醉歸家,又被欲火難耐潘金蓮以助興丸藥併著燒酒強送入口,這場性愛中西門慶強弩之末的樣態,讓人怵目驚心。床事最終以他「精盡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告結,這時我們才清楚地看到「酒」不只是抵達欲望的中介,同時也是通往死亡的中介。
色
似乎沒有人比狂暴嬌媚的潘金蓮更適合作為「色」的象徵,她與西門慶的最後一場床事,精準地演示了第一回篇首的詩句: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但這明顯是從男人的角度出發來看,如果換個角度,從女人對情感、激情的渴望來審視,也就是說,當男人眼中「色的象徵」,也為「色」所迷的時候,命運將會帶她走向哪裡?
潘金蓮是一個生命力極度旺盛的女子,即便她始終是一個能夠被買賣轉手的色情商品,但她從不放棄掌握自己的情感與欲望。在西門慶出現之前,武松是她第一次一見鍾情的對象,為了勾引武松她使出渾身解數,設席勸酒(潘金蓮亦深諳此道)、言語撩撥,進而肢體碰觸……直至武松勃然大怒方休。而後她嫁給了浪子西門慶,無法獨佔丈夫的情感與身體所產生的妒忌、折磨,迫使她一尋得間隙便和小廝、女婿發生關係,填補欲望的空缺。
潘金蓮的激情就是如此地真實而不虛矯,不被任何禮教界線束縛。
西門慶死後,她再度成為男人眼中待價而沽的商品,積極如潘金蓮,似乎仍有機會主導自己的命運,可是當武松再次出現時,她忘卻了一切可能的危險,過往的痴迷與欲望湧現,推著她走向無所遁逃的血腥道路。
武松虐殺潘金蓮的場景充斥著性暴力的意象:新婚之夜的新髮髻、紅衣服,一一被剝淨,白馥馥的心窩成了血淋淋的窟窿……潘金蓮的死,讀來並沒有任何的快意,是讓人不自覺顫慄的。《金瓶梅》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兩個人——西門慶與潘金蓮,他們的生命終局是如此相似又不相同,他們同樣因過度膨脹的色欲而向下沈淪,提早迎來死亡;但是比起處處留情的西門慶,潘金蓮的色欲是源於情感的匱乏,她所犯下的罪孽與她不由人的命運相互糾纏,致使這場殘暴的死亡結局所產生的悲劇意味遠超過任何一個人。
財
性魅力所向披靡的潘金蓮,在眾多妻妾中最大的敵手乃是後來居上,排行第六的妾──李瓶兒,如果說潘金蓮是男人心中「色」的象徵,那麼李瓶兒就是「財」的象徵,是娶來足以讓男人少奮鬥二十年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李瓶兒是個善於使錢的人,她由前夫梁中書、花子虛家所得到的大筆錢財,成為她掌控自己命運的資本,可以挑選自己想嫁的男人,也隨時都能討好打點周遭的人際……她深切地意識到錢財正是一切價值的核心。
然而,有形財富雖能幫她建構起屬於自己的權力網絡,卻也在無形中為她招來了或顯或隱的妒恨與覬覦。
明顯的妒恨是來自潘金蓮,李瓶兒之所以讓人深感威脅,不只是因為她所擁有的錢財,她甚至還是年輕貌美的,錢財的滋養則是讓她頗懂生活情趣(善飲酒、會玩牌),以及各種床第之樂(偏好後庭花、看春宮圖行事),又是妻妾中最早為西門慶生下子嗣──官哥。凡此種種,構成西門慶百般眷戀李瓶兒的原因,也皆足以讓潘金蓮將之視為眼中釘,進而埋下了殺機,先是驚殺了官哥,李瓶兒也繼之香消玉殞。
隱約的覬覦則是出於正室吳月娘,無論是李瓶兒未入門前曾因官司而寄放於西門慶家中的錢財,還是李瓶兒死後,那些帶不走的貴重遺物,吳月娘總逕自地視自己為唯一保管人,前後只記掛著該如何守住原不屬於自己的箱籠及鑰匙,對於李瓶兒的生前/生後事並不怎麼關心。更可嘆的是,唯一為她的死而心痛流淚的西門慶,鋪張的葬禮才剛結束,隨即估算著為出殯而搭的棚子,不要急著拆,以留待宴請東京來的六黃太尉時使用。這一個同時用來「事死」與「事生」的棚子,讓錢財所建構的盛事顯得份外虛幻。
氣
《金瓶梅》是一部圍繞著西門慶身家興衰的故事,而「『金』蓮、『瓶』兒、春『梅』」三個女性則分別代表著西門家從興起、鼎盛、衰敗的歷程。當故事進入眾人離散的階段,潘金蓮的丫鬟──龐春梅浮上檯面,成爲核心。
龐春梅是西門慶收用過的丫鬟,長期依附在潘金蓮身旁,向來被視為潘金蓮的影子、副手,但她的傲氣卻遠遠超過任何一個妻妾,隱隱閃耀著光芒。在日常的吃穿用度中,她敢於與妻妾怒目爭氣,敢於對西門慶任性使氣,直接向西門慶說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作奴才罷!」日後被吳月娘下令空身逐出家門時,她仍能強悍地回擊:「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不垂別淚,揚長而去。這是龐春梅不同於其他奴才也不甘於作為奴才的凌雲志氣,而命運的轉折果真讓她擺脫了卑屈身份,嫁給周守備,一躍成了官夫人。
《金瓶梅》中鮮有人不為錢財而消磨了志氣,即便是武松這樣的血性男子,替兄長復仇後,也還不忘劫財潛逃;但我們竟在一個沒有錢財、地位的女性身上看到了:氣未必會因財而弱。只是欲望正如同雙面刃,已然揚眉吐氣的龐春梅,卻仍脫卸不了色欲習氣,長此以往,因色鬥氣,在小說百回告結之際也終究免不了因色亡身。
「酒、色、財、氣」寫盡了飲食男女糾結纏繞的欲望,直指欲望銷魂的魅力與現實醜陋的樣態,所有的人物經由肉身享樂到死亡衰頹,他們旋起旋滅的一生,所揭示的不是痛快的因果報應,而是向一代一代的人們叩問:究竟俗世裡的一切價值為何?
鄭淑梅
現就讀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碩士論文研究《金瓶梅》,因而對現實的人性有更多的理解,博士論文則企圖在鬼魅的世界中,尋找想像的另一片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