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難現場,我找到老婆的皮包,幾片破碎的手指甲,還有一顆心臟。
那只我送給她作為五十歲生日禮物的名牌皮包,果然經得起焚燒,雖然歷經這麼劇烈的撞擊,還能認出幾個印在褐色塗層上的金黃色V字。我在裡面找著我們的結婚照,但是我的人頭不見了,她的倩影只剩嘴唇以下的曲線,白色的新娘禮服燻成喪黃,手指上鮮紅的指甲油和我後來找到的指甲顏色相似。
她的心臟,吊在樹枝上。
想起從前,我們認真相愛時,老婆曾經對我發下的毒誓。
一:為了證明她的愛,她願意剖開心臟讓我檢查。
二:如果她不愛我,她會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這樣的情況,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實現了哪一個誓言?
*
我每天做這個夢。
和大多數伴侶一樣,我們因誤會而結婚,因了解而分居。我知道老婆在外面有男朋友,而我也有炮友。對我而言,女人是用來發洩情慾的肉,在我們互爽之前,我都事先說過絕不負責。女人們還是願意跟我上床,讓我像隻驕傲的孔雀!只是每次捅完射精,我的腦海裡總會浮現老婆的陰道,她也是這樣給別的男人幹過。
直到老婆確實在一場空難中真正死去,我領取了大筆保險金,開始過著黃金單身漢的生活,無拘無束地認識更多更年輕的女人。
但是我還是繼續做著空難的夢。
然後她出現了。
她剛結束旅歐生活返台定居,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我們的現實人生完全沒有交集,是全新的開始。她聽我說笑話時,笑聲清脆,帶著一點點喘息,身體會輕微顫抖,有種縮住的高潮。在我豐富的經驗裡,未曾有過像她這樣的女人。我難以形容她帶給我的感覺,她像燃燒的仙女棒,每次出現都照亮了我。
因為她,我從此結束空難的惡夢。
剛開始只是喜歡看她笑,後來卻迷戀她的一切,像是染上毒癮。
她說:「我養過一隻老鷹,放在山上的別墅裡。我很愛牠,每天餵牠吃最好的新鮮牛肉,牠似乎也懂得我的關心,常常用嘴喙溫柔親吻我。我怕牠跑走,用不鏽鋼鎖鍊拴住牠的腳,保護牠!某日臨時有事離開,忘記解開鎖鏈,一個月後回來,老鷹已經活活餓死,牠的身體腐爛了,心臟掉出來,掛在我特別為牠設計的人工樹枝上……。」
即使是敘說悲劇,她的嘴角還是微微上揚,不經意露出狡黠的笑容,彷彿在考驗一個人對憂傷的領悟力能有多高。
「忘掉過去。Baby, Say no。」她的聲音極其柔美,如神降臨。
她的眼睛會閃爍一些難以辨別的光芒,不知是淚水還是誘惑;她還有一種頑皮,讓我聯想起那些在小遊樂場裡,不需要安全網的賣命空中女飛人。
經書這樣教導人們,六十歲,應該從心所欲不踰矩。我也常常思考,男人到了像我這樣的年齡,已經擁有高規格的社經地位,有什麼是我得不到的?為何我還會如此鬼迷心竅?每天腦裡、心裡、睪丸裡,想的都是她!
她具備先知般的神秘,孩童的純真,女人的身體。
我渴望她。
她說:「你老婆才剛死。」
我回答:「那女人在我心裡早就死了,她有外遇。」
她露出優雅哀愁的微笑,嘴唇輕啟,什麼話都不必說,我的陰莖又漲起來。
我要為她舉辦最豪華的生日宴,獻上我最誠摯的熱情。上帝安排空難炸毀我過往生命中的妖孽,從今以後,我只想擁有她一個天使。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她會認識澤秀,我的炮友之一。
這女人在我有婚姻關係的時候就主動約炮,品質不好。
她竟然帶著澤秀,出席我為她精心設計的生日派對,在千朵紅玫瑰的環繞簇擁中,我們三人共飲一瓶Donnafugata酒莊的頂級紅酒,這句義大利文的意思是「逃跑的女人」。
「我上次喝這瓶酒是在陽明山,那男人用嘴灌給我喝。」澤秀盯著我,刻意展示媚笑。
她問:「然後妳就逃跑了嗎?」
呵呵呵!澤秀笑到奶頭激凸,沒有戴胸罩。
整個晚上我幾乎不說話。我覺得這是上帝在開玩笑,世界上的賤女人那麼多,我的天使偏偏認識澤秀。
隔天清晨,我收到她的簡訊:「Say no to女表妹」。
不知道是她中文不好還是什麼意思,澤秀是個婊子,但她絕對不是。
她離開後,我又開始做惡夢。這次不是空難,而是,一隻老鷹的頸部以上長出我的五官,我的腳爪被不鏽鋼鏈緊緊綑綁在樹枝上,無法移動。樹底下,匍匐著許許多多的婊妹們,她們都變成了雞,等著啄食我腐爛的心。
朱國珍
清華大學中語系畢業,東華大學藝術碩士。二○一六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二○一五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二○一三拍台北電影劇本獎首獎、二○一三亞洲週刊十大華文小說、二○一一台北文學獎年金獎。曾任臺灣師範大學講師、華視新聞主播、製作人、電視節目主持人、時報國際廣告公司總經理特助。現任台北藝術大學講師、廣播節目主持人。著作:《半個媽媽,半個女兒》、《離奇料理》、《中央社區》、《三天》、《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