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她垂憐，盼她知心，為永恆的女子點上一盞白燭……未語而半跪，我低首而後仰看，背景那栱型的彩色鑲花玻璃，午後的天光剔透，靜謐地灑落夢幻般虹暈，她遂格外聖潔了。
──〈歲時紀．夏〉
那巨大、疼痛的撕裂，像星雲間隕石相互碰撞、磨擦地尖銳和峻礪；新生命誕生的第一聲嬰啼──幸或不幸的自我宣告未知的降臨。
臍帶剪斷的那一刻，難道是茫茫前生最後的稀微記憶？如若真有前生，也許曾是百年老者，參透過千思萬念的世事紅塵，或者是懷抱著未償的愛欲之憾，再生於此刻成為母親的昔時戀人……妳是我的夢，我的愛以及不渝的綿纏；就連最神秘的奧義之書，都難以詮釋。
罪與罰的輪迴？嬰孩的誕生時是母親的受難日？經典這麼說著。親炙於懷抱在胸脯間授奶的母親，在十個月前，這雙豐饒的乳房是被某個男人粗暴或溫柔地高漲情欲所揉搓、吮吻……近處的母親，遠處的父親，似乎熟稔又如許陌生。那男子究竟是誰？誰又是嬰孩前生？
於是我決定侵入夢的邊境，睡與醒分野了思索，祈願一切的時間歸零，嬰孩和老人之間的現實行過寧願留白；聖母垂憐，浮夢於福音書裏的第幾頁？都是文字延伸而下的「？」問號，不是懷疑而是自己揣臆的不確定。
聖母啊，那在遠處的男子，是人還是神？
漂浮於夢，詭異的霧茫茫，漫無邊際……我，應該背脊兩側有一雙翅膀；像五百年前文藝復興時代，拉菲爾濕壁畫中的微笑天使，白如雪潔淨的羽毛，可以蘸墨用來寫詩示愛──
晚雲霞照的泉井旁小坐
鴿子歛翼後溫柔如是
妳是無瑕純淨的牧羊女
汲泉清美的水質肌膚
晚雲過後初月皎潔
回眸顧盼的深情婉約
彷彿幽幽甦醒過來，卻又昏沉沉的入睡。
夢在漂浮，霧茫茫的詭異……怎麼是一雙夜蝠的薄膜帶刺的黑翅膀，從我突然劇痛的背脊間穿肉而出？是否額間會在下一刻長出兩隻石灰質的尖角，而我明澈的眼睛轉紅如熾熱的火焰……啟示錄那一章有沒有這般地警示呢？
那是妖嬈、華豔的美色，那是鬼的狂歡、神的墮落、人的失措。紅唇泛著誘吻的水光，胸乳猶如蜂蜜的甜潤，小腹間那濕熱的吞吐；焚城前夜的尼羅暴君的酒池肉林。你，要不要加入那古代的派對？我在夢裏問起，隱藏在最深最暗的夜霧中的自己，狂酒縱欲可不可以？
小說家老友宋澤萊的婉言忽然在耳，他曾說：讀四福音書，你可相信這人間有神的存在。這半生相知疼惜的文學高手，從未要求我必得信仰什麼，從早年的習佛到近時的基督，他沉靜地提示我，相信什麼就是什麼，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知覺，不被外在制約。
如是神，有疑惑嗎？如是鬼，暗泣過長夜麼？這是我的猜想。至於人，遊移在善與惡、光影明暗之間，永遠是流離在夢和醒的邊境；抗不了誘惑，悔不去錯謬，是原罪還是天譴？若是原罪，人是多麼無辜；若是天譴，人是何等不幸。生而何辜，死而無憾……孟祥森生前相與酒聚，笑言如此，晚輩我敬他一杯酒。
情與欲最真實
酒液是唇和唇交換
愛的堅決信約
黑夜比白天誠實
人鬼神此刻最安靜
翻閱一冊無字之書
所以，和拉菲爾同時存在的達文西名畫〈蒙娜麗莎的微笑〉是那樣的意有所指。譎異的山河背景是迷離幻境，不在米蘭不是翡冷翠，也許是畫家和這女子做愛的床邊絲帘，神秘的編織圖紋有伊斯蘭的性幻想。達文西多麼的誠實卻又狡黠的展現另類的不朽之繪〈裸體的蒙娜麗莎〉，前作貞淨似聖母，後作情欲得令人遐思；不朽的蒙娜麗莎才是世間的繁花聖母。
揣想世人封聖之前，那純淨無瑕的牧羊女是怎般幻想著未來的丈夫究竟何人？相信如同所有青春如花初綻的女子，傾往永生一次最神聖且完美的婚禮，處女獻身初夜前夕的忐忑、羞怯。是熟稔或陌生的性愛，那男子是誰呢？
於是嬰孩決定在被剪斷臍帶之前，奮力的試圖留住最後的記憶；彷彿依稀地以為還在前生老朽逐漸死滅的最後裏，忍不住縱聲哭嚎了，那是最誠實的哀傷告別剎那遺忘的結束與開始，歸零前生所有的一切，愛恨和悲歡。
嬰孩誕生時，母親受難日。我堅決的相信在夢與醒之間，神啟和人性合而為一，那時最純淨。所有母親都是聖潔而美麗，昂然地撫育兒女平安長大；繁花遍野，女子深情回眸。
林文義
一九五三年生，台北人。曾任〈自立副刊〉主編、廣播、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遺事八帖》等四十冊，小說集《革命家的夜間生活》等六冊，詩集《顏色的抵抗》等兩冊。獲二○一二台灣文學獎圖書類散文金典獎、二○一四吳三連文學獎。近著：台灣歷史漫畫集《逆風之島》，散文自選集《三十年半人馬》、《夜梟》，夫妻影文書《最美的是 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