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牽著她肥嫩的小手腕,在海輪的甲板上到處走看,粗大的鐵鍊橫過前面鋼鐵船板;突起的鉤孔;像彎曲煙囪似的管子;到處有帆布覆蓋的堆起物,整個艙外廣闊,輪船甲板看來並不平整,堆滿那些我們陌生的沉重事物。
母親囑咐我們幾個哥哥,把這最幼小甫滿三歲的妹妹帶引開去,以免她剛才從奶媽懷抱中強離時的啼哭延續下去。我想像那膚色黑黃肥胖的奶媽,此時大約從碼頭送行的人群中走遠了吧。
這事至今我們不解,那麼樣一個既黑又黃的鄉下婦人的乳汁,竟能餵養出這個白胖可愛、有著圓圓黑瞳的小妹來!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某天,我們一家提前登上輪船,將駛向遙遙的台灣,沒有人確知輪船什麼時候啟碇。雖然只有九歲大的我,也能十分感受那局面的不確性。
甲板離碼頭岸面約有兩三層樓那樣高,憑欄可見人們在逐漸暗下的日光中,萬頭鑽動,市區已經亂了。有人在旁邊議論著說:遠方的江岸看見了砲火。然後他們爭相竭力眺望,指出火光的地置。
我不清楚這與節慶的煙火有何不同,因為遙遠而寂靜無聲,只偶見一串光點在沿岸萬家燈火的背景中劃過。
〝好像在一個大臉盆裡唷!〞小妹忽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來-對我們在輪船上處于圓弧水域所包圍裡的關係,這話說的實在形象極了。
後來,我們還把小妹天真活潑的話轉述給母親聽,也使她在緊繃中一時為之失笑。
這一家子在不可思議的亂局中,將運命交託給不可知的未來(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交付在這艘三萬噸的海輪上),既無長程旅行的經驗,對台灣一地亦無所知的浮海渡航了。
母親擔負了全部的責任:照管箱籠雜物、三個妹妹與我兄弟兩人,因為父親和另外兩個哥哥已于一個月前先行抵台。
所有的家人不免蒙上沉重與不安,只有那時時帶給我們會心一笑的小妹,在紛雜逃離的旅眾中,彷彿天使般四處走動給人解愁。
她圓額頭底下深圓的眼珠、她塌鼻之下逗人憐愛的小鼻頭;剪成頭頂短短的一蓬,齒狀瀏海披著的小影,爾今我尚能在唯一的那張闔家照相中,複習彼時的印象。
倏然回首,啊,小妹已悄然走完她生命的旅途,逝別我們不覺已兩年。
怎麼想也甚模糊-她究竟怎樣的從三歲娃兒的模樣逐漸長成、轉化,爾後變成法科學生、為人妻、為人母,以致最後用輕金屬架支撐她罹癌的脊骨呢?
現在我竭盡所思的想找出我們之間不那麼親近的原因,彷彿她自來便與其他兄姐疏隔著,鎮日貼靠母親身邊,大約自小母親也視小妹為禁臠給以顧視,這必是其中最始的理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