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德是一個小鎮裏很受愛戴的好醫生，他家裏有很多動物寵物，金魚、白老鼠、牛、羊和馬等等，不過，他最寵愛的是一隻鸚鵡波利尼西亞、一隻鴨子嘎嘎、一隻狗傑普、一隻小豬咕咕、還有一隻貓頭鷹圖圖。可是，當他家的寵物愈來愈多時，來找杜立德醫生看病的病人卻愈來愈少，許多病人都不想找他看病了。最後剩下唯一的朋友和病人跟他說，你不如乾脆改行做獸醫好了。鸚鵡波利尼西亞聽了跟杜立德說：「我懂得人講的話、也懂鳥的語言，讓我來教你講鳥講的話好了。」杜立德學會了動物的語言，成為一個很好的獸醫，大家都來找他，例如他替一隻視力不良的馬配了眼鏡，也把一隻鱷魚的牙疼治好了。
中國歷史上也有一個聽懂鳥語的人，叫做公冶長。有一天，公冶長在家裏，一隻烏鴉飛到窗前跟他說：「公冶長，公冶長，南面山裏有一隻死的肥羊，你吃肉，我吃腸。」公冶長聽了，跑到南山去，果然發現一隻死的肥羊，他把肉割下來帶回家，卻忘了把腸留下來給烏鴉吃，烏鴉忿忿不平。過了幾天，烏鴉又飛來報信：「公冶長，公冶長，南面的山裏有一隻死的肥羊。」公冶長聽了很高興，趕到南山去，看到一堆人圍在那裏，他怕別人把那隻肥羊拿去，遠遠大叫：「那是我殺死的，那是我殺死的。」可是，他走近之後才發現，躺在地上的不是一隻羊，卻是一個死了的人，公冶長就被捉起來了。
他把這個故事告訴縣官，縣官不相信他聽得懂鳥語，私底下叫人把鹽巴和穀子混在一起，灑在院子中，讓小鳥飛下來啄食，縣官問公冶長，這些鳥兒吱吱喳喳在說什麼呢？公冶長說這些鳥說：「白的是鹹的，不能吃。」可是，縣官覺得這是巧合，還是把他關起來。過幾天，屋簷上有一大群麻雀叫得很吵，縣官把公冶長從牢裏帶出來，問他麻雀在講什麼呢？公冶長說：「他們在講，東門城外有一輛滿載糧食的車子翻了，糧食灑了一地，大家趕快去吃。」縣官派人到東門一看，果然如此，就把公冶長放了。公冶長不但是孔子的學生，還是孔子的女婿，在《論語•公冶長》第五篇裏，孔子還特別說過，雖然公冶長被關在牢裏，但是他沒有犯過罪，後來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了。
自古以來，人類對動物世界、動物彼此之間如何互通信息都很好奇，杜立德醫生和公冶長的故事，只不過是這份好奇心的呈現而已。近代科學家們對動物的語言進行了相當多研究，例如他們發現鳥類會互相學習唱歌、猴子會發出警告的聲音、青蛙會發出求偶的叫聲、蜜蜂用跳舞的方式來傳遞信息……等。
人類和動物之間的語言隔閡，也只不過是兩個不同族群間缺乏溝通管道的一個例子而已。在人類的社會裏，不同的語言文字，形成人和人之間隔離的鴻溝，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理念，也都形成人和人之間隔離的鴻溝。只有杜立德醫生才知道，視力不良的老馬需要配一副眼鏡，流淚的鱷魚是因為牙疼；住在他家裏的寵物都知道他沒錢，連食物都買不起，可是在非洲的猴子，就不知道什麼是錢，不懂得為什麼要付錢才有東西吃，牠們最後的結論是「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誰要在這麼奇怪的環境裏生活呢？」這都是隔離的鴻溝。
杜立德醫生為什麼跑到非洲去呢？原來一隻燕子從非洲帶來一個訊息，說那邊有成千上百的猴子都生病了，要請杜立德醫生前往治療。杜立德醫生向別人借了一條小船，帶著他的寵物，航行六個星期才到達非洲。他一抵達非洲，就被一個叫做后林奇國家的國王捉住關起來。不過，靠著他的鸚鵡波利尼西亞的計謀從監獄逃了出來，來到猴子居住的地方，還找到獅子和其他動物幫忙，把這些生病的猴子都治好了。猴子們對杜立德醫生十分感激，有些猴子建議為他造一所大房子，把他留下來；有些猴子建議給他五十袋椰子、一百把香蕉讓他帶回去。當牠們發現這些都不太切實際的時候，牠們決定送他一隻有兩個頭的羚羊，讓杜立德醫生帶回去展覽賺錢。
這隻羚羊有兩個頭，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沒有尾巴。這種羚羊很難捉到，因為牠的一個頭看著前面，一個頭看著後面，當牠的一個頭在睡覺時，另一個頭就會醒著，當牠的一張嘴在吃東西時，另一張嘴就可以講話，但是，當牠走路的時候，一個頭要朝一個方向走，另一個頭卻要往反方向去。這種兩個頭的羚羊名字是「推推拉拉」（Pushmi Pullyu），發音就是「push me（推我）」，「pull you（拉你）」，「推我」、「拉你」正是兩個頭推推拉拉的意思。現在，在英文裏「pushmi-pullyu」成為一個常用的詞，代表兩件相互牽制、牴觸的事情，譬如事業和家庭、工作和健康往往不能兼顧，就像一隻兩頭羚羊的推推拉拉一樣；在中文裏，孟子說過「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也是相似的意思。
在神話傳說中，也有很多相似的例子。羅馬神話裏，有一個有兩張臉的神叫雅努斯（Janus），他是看守門戶的神，因為他的兩張臉就像門一樣，可以同時看前又顧後，可以同時面外看內，甚至可以看過去、看未來。雅努斯也代表開始，這就是每年的第一個月叫做「January」的原因。在中國的傳說裏，哼哈二將是守護大門的神，一個能夠鼻哼白氣，一個能夠口哈黃氣，用來制伏邪惡和敵人。
《鏡花緣》裏的唐敖、林之洋、多九公，他們曾在海上航行，到了一個叫做「兩面國」的國家，這個國家的人有兩張面孔，當一個人看到衣著華貴的唐敖時，他一臉和顏悅色、滿面謙恭，令人覺得可愛、可親，可是當他看到衣著樸素的林之洋時，臉上冷冷地，也收起了笑容，謙恭也免了，說話也半吞半吐，面無表情。還有，這個國家的人，通常只露出一個面孔，用布巾把另外一個面孔蓋起來，露出來善良的臉背後，用布蓋起來的卻是一張惡臉，掃帚眉，血盆口，青面獠牙，滿臉橫肉。當然，兩面國裏的人有兩張面孔的譬喻是很明顯的，我們常常看到許多人在仁慈、善良、誠實的臉孔背後，是另外一副奸詐、狡猾、惡毒的嘴臉，尤其是當你把他的布巾揭開，露出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另一張臉時，他會喊打喊殺、要你的命。
回到杜立德醫生的故事，他把猴子們的病治好了，回家的路上還得經過后林奇這個國家，跟去程的時候一樣，又被國王捉起來了，這次他如何脫身呢？原來，后林奇國王的兒子邦波王子，覺得自己的臉的顏色太黑了，他去找睡美人，睡美人也不喜歡他，所以他想要把臉漂白，杜立德醫生說：「那身體的顏色又怎麼辦呢？」邦波王子說：「那沒關係，我穿上盔甲，就和別的王子一樣了。」杜立德醫生的交換條件是邦波王子替他們準備一條小船，讓他們溜走開船回家。杜立德醫生準備了一個洗臉盆的藥，把邦波王子的臉按在洗臉盆裏一陣子，然後，杜立德醫生拿出一面鏡子給邦波王子看，邦波王子太高興了，他的臉真的漂得很白了，邦波王子跟杜立德醫生要那面鏡子，杜立德醫生不肯，因為他沒有把握，一些日子之後，邦波王子的臉會不會又變回黑色。
讓我打個岔，講講《鏡花緣》裏，唐敖、林之洋和多九公訪問的「黑齒國」。那裏的人全身和牙齒都是黑的，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他們走在街上，大家禮節分明，男人走右邊，女人走左邊。唐敖跟兩個十四、五歲的女學生談學問，發現她們不但懂得很多，而且對《論語》、《禮記》有很多地方都與古人有不同的見解，加上伶牙俐齒，唐敖根本講不過她們。林之洋從船上帶來的脂粉，想要賣給當地的婦女，她們都不感興趣，她們要買的是書。唐敖在城門繞了一圈，說：「剛到的時候，沒有仔細看他們的面目，但是這一路看來，只覺得個個美貌無比，無論男女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的神態，倒像是在這黑氣中透出來的，回想那些脂粉之流，反而覺得他們醜了。」
唐敖一行人，後來又到「白民國」。那裏泥土山石，都是白色的，田裏開著白色的花，農夫也穿著白色的衣服在田裏工作，城裏的牆是白色的，橋是銀色的，男女老少，個個面如白玉，唇白塗朱，白衣白帽，一概綾羅打扮，衣服大概都用異香薰過，芳香撲鼻。他們走到當地的學塾，看到老師學生都是衣帽鮮明，可是當他們開口讀書時，白字錯字連篇，真是虛有其表。
回到杜立德醫生的故事。在回家的路上，杜立德醫生和他的寵物們七嘴八舌，杜立德醫生有點內疚，擔心邦波王子的臉會變回黑色，但是又存著一絲希望不會再變回黑色。杜立德醫生說，王子有一副好心腸，不管他的臉是什麼顏色，能夠覺得自己好看就是好看了，這也是杜立德醫生不願意把鏡子留下來給邦波王子的原因。
我相信大家都聽過安徒生童話裏〈醜小鴨〉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說，鴨媽媽孵了一群小鴨，小鴨們看起來都很正常，只有一隻肥大笨重，毛色灰暗，跟別的小鴨不一樣，牠被大家歧視排擠，自己單獨地「落跑」了。冬去春來，牠來到湖邊，看到一群美麗的天鵝，當牠看到湖中自己的倒影時，才知道自己也是一隻天鵝，而且湖邊的小孩都說，牠是最美麗的一隻天鵝。這個故事結尾的一句是“I never dreamed of such happiness as this, while I was an ugly duckling.”（當我是一隻醜小鴨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這麼快樂。）
一連串講下來，從后林奇國裏的邦波王子黑色和白色的臉，杜立德醫生給他的藥和鏡子；唐敖在海外遇到的「黑齒國」的才女和「白民國」的老師；到最後變成天鵝的醜小鴨，都有許多相似的道理。
最後，我還得把杜立德醫生旳故事做一個結束。杜立德醫生在回家的路上，還遇到一群海盜，不過，在鯊魚、鯨魚、海豚的保護之下，他們還是逢凶化吉，平安回到家鄉。杜立德醫生帶著推推拉拉這隻兩頭羚羊到各地巡迴展示，靠著門票的收入，發了大財，他的結語是“Money is a terrible nuisance. But it’s nice not to have to worry.”（錢是一件討厭的東西。不過，不必為錢煩惱也真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