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還是一樣灰濛濛地，它的顏色有一種很難形容的色調。浪漫一點的話你可以說好像隔著紗窗看著虛無的世界；直接一點的就說那是人人聞之色變的PM2.5懸浮粒子。空氣中飄浮著的究竟是浪漫的霧霾還是人人髮指的污染，在這個城市裏早已經沒有人再深究。出租車裏有種特殊的氣味，你習慣也好不喜歡也好，上了車，你就別無選擇。
這一天，我又回到了北京。下車後的第一餐，該吃什麼？
車子在機場高速前往東三環的那一段路，是我記憶最深的景象。無論是剛下飛機準備迎戰這個城市，或是千愁萬緒準備離開這座城市，我喜歡把頭探出車窗，高速看著機場兩旁筆直綿延不絕的高聳楊樹，相映著北方特有的高闊的天空，一棵接著一棵，直至沒入遠端。看著看著，我常覺得它們會把人帶到一個很遠的，神祕的地方。
每個人記憶中都有一座忘不了的城市，它也許是你出生的城市，你發誓它是你的起點，準備愛它一輩子；它也許是你失戀的城市，對它又氣又恨，堅決這輩子再也不回去；又或許是你離鄉背井出門打拚的城市，你其實本來準備好只要一夜情，卻沒想到動了真情。對我來說住在北京的那四年半也許不算長，它在我生命和記憶中的烙印，卻比我出生地臺北還要來的深。那是一道粗糙原始，坦率深刻卻又溫暖的印記。
那一年我離開了住了三十多年的臺北，離開了父母的保護，離開了這個熱帶小島特有的黏膩溫潤的熱情，前往了「北方」。當時的我是個標準的臺北小孩，沒有出國留學過，對地理位置的認知僅能夠把世界分成，臺灣這個狹長島嶼的「臺北」以及「臺南」。搬到北京的前幾個月，對於人人把北方的人、北方的天氣、北方的食物掛在嘴上十分不解。不明白究竟「北京」和「北方」有什麼不一樣，後來漸漸的我才理解到，中國之大，東西南北的差異造就了獨特的生活環境和人格特質。在北京，除了有道地的北京人，還有東北人，內蒙人，山東人……等，這些來自北方的人們的性格和生活型態造就了「北方」的特質。而這樣的差距，只有在北方和南方同時生活過的人才能辨別得出來。這個經驗後來跟著我南征北戰，我甚至還能相當自豪跟初次見面的人說：「聽你這口音肯定是打北方來的吧？」
二○○七年的北京仍是一個原始的城市，誇張的距離感和四季分明的氣候迫使我對生活做出調整。馬路永遠都是那樣寬，點對點的距離永遠讓人疲於奔命。下班回家要找個便利店買牛奶，如此這般在臺北隨手可得的事，到了北京卻好像作戰一樣，必須事先擬定路程以及交通工具。剛到北京的那一年，每次問同事什麼東西在哪裏時，他們總是灑脫的說：「這簡單，不遠，向東走兩個街頭便是。」當時的我身為寶島臺灣的子民哪有那麼容易示弱，當北京人說「這容易」時咬著牙用走的也是得挺過去。沒想到對北京人來說走兩個街頭的距離，大約是臺北走兩個捷運站的長度，為了買瓶牛奶要走兩個捷運站，對我這個腳蹬高跟鞋的時髦上班女簡直是一大酷刑。（還有「向東走」，東邊到底是哪裏啦？）
雖然北京是一個生活嚴峻的城市。它遼闊，它不便；它氣候多變，它不輕易向外地人妥協。也因為這樣，能夠在北京這城市生活的人們，骨子裏都有一種能適應不同環境的包容度。距離和環境的不便並沒有疏遠了人們，反而人和人之間變得更坦率、更親近。一不小心，你就會愛上了北京人這種可愛直率的性格。出去繞了一圈又回到北京時，對於千奇百怪的街頭亂象和「不文明」，我卻反而欣賞它不畏俗的可愛任性。坐著摩的（摩托車計程車）關在師傅後座的小隔間，看著他們為了討生活在馬路上完全不顧交通號誌橫衝直撞的帥氣，到達目的地還會很得意的跟我說：「怎樣，很快吧。」沒有生氣，反而能跟師傅豎起大拇指說「很快」。某天我坐出租車坐到半途，司機突然說：「那兒正好有個加油站，你不介意咱們一起過去加個油先？」在臺北或上海的我可能會破口大罵，他沒有遵守服務守則或延誤了我到達目的地的時間，可說也奇怪，在北京時你反而會覺得，「好吧，那也行。」於是我們一起進了加油站，並從油價物價生活品質的話題，進行了一堂北京生活經濟學的探討。挺好的，其實。還有市場那個賣水果的大媽，送水到家的小夥子，以及樓下便利店害羞的小姑娘……
是這些北京的人，讓這個城市變得如此可愛。
因為我喜歡北京的人，也喜歡一起在北京生活的外地人或同鄉，我特別珍惜大家能一起吃飯的時光。我們像極了海外留學生，上館子吃飯成為每周的大事，透過吃，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一起尋找了安全感，一起互相取暖。北京的那段歲月，就在每一餐每一餐消磨的時光，在和同事朋友間無數的插科打諢下，在京片子穿插著「臺普」（臺灣普通話）的鬥嘴爭辯下，在我腦海中有了鮮明的畫面。
記得那段在金寶街上班的日子，深藏巷弄中的一九四九烤鴨是神祕又奢華的貴族體驗；隔著巷子對面的胡同裏，四合院不知名的平民餐館前身是某位格格的宅第；向東走（我現在也能理直氣壯的說出東邊在哪兒了）往朝陽門南小街上，人稱地下食堂平價卻又粗糙的湘雅居，有著我最愛的剁椒魚頭；南小街上的小掌燈麻辣香鍋，吃完總是一身怪味的回公司；每年立春時都要去吃王府井邊兒上的春餅，還有公司旁邊的小街滷煮……
那些時光就像北京二鍋頭一樣，就著北京酷暑或寒冷的天氣，在我的味覺和回憶裏留下辛辣的味道。記得那年冬天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看完周杰倫演唱會走回家的下雪夜，因為實在冷到不行，只好在路邊花了人民幣兩塊錢（約新臺幣十元）買了瓶人稱小二的二鍋頭，酒入喉的灼熱感和羽絨服外零下十度的對比，逗得我們好樂。剛到北京的那周，Apple 學姐特意帶我去烤串兒，還規定我一定得融入當地生活只能點「黨員辣」。麻到舌頭已經沒有知覺的我，只能猛灌著燕京啤酒並對「黨員」肅然起敬。還有每次只要一有觀光客來，我們就重燃究竟是大董烤鴨、利群烤鴨還是鴨王才是正宗北京烤鴨的口舌之爭。
然而，讓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我的最愛，北京涮肉。在零下好幾度的下雪天吃北京涮肉，一群好友圍繞著銅鍋和碳爐，就著大碗喝著二鍋頭，爐上的水蒸氣印著大夥兒又笑又鬧的嘈雜，每次吃都得認真遵守前人說的「筷不離肉」的涮肉原則，就著芝麻醬腐乳和韭菜花的醬汁，享受入口即化的鮮嫩羊肉，最後還不忘搭著酥酥脆脆的北方燒餅。那是在南方熱帶國家無法體驗到的暢快感，是儘管外頭刮風下大雪，儘管身在陌生的城市心裏有那麼一點不確定，儘管有那麼一點想家，儘管有那麼點寂寞，還是先放下這些，和好友圍個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管它明天怎麼樣的率性滋味。對我來說，這滋味是朋友，是坦率，是交心，是管它的，是搓著手相互取暖，是「地道的京城滋味」。
北京就是一個這麼十分奇特的城市。每個人都在抱怨它的居民不禮貌，空氣過髒，交通太堵，生活不方便，食物永遠太鹹。但是當人們嘴上說著多麼不喜歡它的時候，卻又無法忘卻這個粗糙和原始，逼出你身上的某種「北方人性格」。人們嘴上說著不喜歡北京，但每個人都有北京無法忘記的點。這個城市有現代化的物質享受，但是高樓和國際奢侈品牌的背後，仍藏不住它骨子裏北方漢子的傲氣。
後來，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這城市變了，終究我和北京像是一對論及婚嫁的戀人，雖然深愛彼此，卻無法再次一起生活。
我想起了汪峰的那首《北京，北京》：
我在這裏歡笑，我在這裏哭泣。我在這裏活著，也在這裏死去。我在這裏祈禱，我在這裏迷惘，我在這裏尋找，也在這裏失去。北京，北京。
離開北京的那天下著大雪，可是我心裏卻帶著滿滿的回憶離開前往下一段旅程。那些回憶，有臺胞朋友們像家人一樣的扶持，有北京同事們大方溫暖的坦率友情，有三里屯秋天的落葉，有東華門護城河的散步，有鐘鼓樓邊上的酒吧，有下雪天踩著的泥濘，有景山夕陽下的故宮，有沁涼的燕京純生。它們像一鍋呼嚕呼嚕冒著水氣的京城涮肉，在我心底就這麼一直涮著，涮著。
前往首都機場的那排楊樹安靜的看著我離開，就像北方人外冷內熱的性格，淡淡的說到「喲？要走啦。」然後一年多後的今天，我又再度回到這個城市，雖然只是短暫的停留，它們也許很高興再次見到我，但也只是冷冷的說「喲？回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