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切切洗洗時，偶爾我會想起一位朋友。
她大學畢業後只上班很短時間便走入婚姻相夫教子。我們這一輩女子大都追求專業能力，希望以此在就業市場上擁有一席之地，像她這樣安於家庭的，可謂鳳毛麟角。
然而，「持家」正是她的專業能力，孩子長大後，她還以教人持家創建了自己的事業，關於烹飪、親子教養、夫妻相處、收納布置等大小家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充滿自信。
她跟我說，因受母親影響，她從小就很愛也很會做家事，這樣的選擇與發展對她來說都是「順其自然」而已。聽起來簡單，其實不容易。一路上冒出許多選擇也很「自然」，選擇必有所取捨，若不是非常明確自己真心看重的價值，怎知如何選擇最順其自然？又如何能不因東張西望而動搖？
而我的選擇是順其自然嗎？
跟她相反，我大學畢業前就開始上班了，直到孩子二十歲才退休回家。這之間我追求了什麼，又可能荒廢了什麼？其實家裏並不一定需要我去上班，家事帶給我的快樂也不亞於職業，但長年來我卻因職業而讓家事將就著，雖自認已盡力兼顧，但參觀過她家、見識到另一番境界的家事品質，更清楚自己要學的還很多，尤其是廚藝。
人到中年回小村掌廚後，我才開始琢磨廚藝，深切體會廚房的學問浩瀚。與其他藝術一樣，烹飪的創意變化無窮，絕非日常瑣碎而已。從前外食不便，加工食品也少，主婦們研發廚藝是生活必要技能，而今講究廚藝似乎變成只是有錢有閒者的休閒時尚。近年流行繁複華貴的美食，最好兼具異國風情，但這不是我的廚藝目標，我希望自己有能力挑選當令好食材，以最低限烹調表彰天然色香味。
從做菜過程中，流理臺不再雜亂，動作漸趨從容，心下還不時玩興大發，我因而竊喜自己的廚藝多少應有所長進。這該歸功於公婆胃口都好，隨和包容不挑剔，給了笨廚娘寬裕的演練空間；還有，先生常邊吃邊說：「感謝媽媽，真好吃。」他的味覺沒完全復原、吞嚥又有點辛苦，這麼說只為支持鼓勵吧？但僅此就足以讓我一再興高采烈奔赴廚房。
古時君子「遠庖廚」，八成是怕一栽下去周旋柴米油鹽醬醋茶，便落入紅塵網羅，再不能天馬行空地高談闊論了。猜想只要親自下廚一段時間，再驕傲的「貴族」都會不禁對人間煙火謙卑低頭，且腳踏實地去過日子。
能擁有一桌飯菜其實是非常難得的幸福，不但值得謝天謝地，還得感念從農田到餐桌這漫漫旅程中的許多人。我喜歡把飯菜餐桌都布置端莊後，再請家人上桌，全家帶著恭敬一起好好吃飯。那彷彿一種安頓身心的每日神聖儀式，能讓人在無常動盪中有個簡單安穩的節奏可依靠；又好像一個人最起碼該對自己有個交代的義務，無論日子歡樂憂患，也不管飯菜粗細多寡，一切都先暫停，好好吃頓飯再說吧。只要一個家炊煙不斷，世界就有力氣繼續運轉。
不過，日復一日中，也有時一打開抽油煙機，心底哀怨疑惑便隨之轟隆隆傾巢而出。是嗎？我每天在廚房打轉？曾遺憾沒選擇當全職家庭主婦，現在豈不正好？但就這樣嗎？然後呢？
如此反覆幾回後，倒隱約領悟世上並無真正快樂的工作，快樂一再重複就惹人厭了，而也有人雖不一定快樂也能忠於工作。感謝珍惜工作機緣，並對工作對象保持發自內心的純然敬愛，這就是工作「正念」吧？工作最難把握的，不在技法，而在時時「提起正念」。
我想，享受廚藝修鍊的祕訣大概正是，一心一意要做好東西給所愛的人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