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愛，日常而細瑣。我們每天都在做，不見得日後都一一記得。
我幫女兒洗澡。她抖動身體，兩腳亂蹬，她喜歡泡在溫熱的水中，嬰兒用的盆子。
我坐在小板凳上，汗流浹背，滿心歡喜。洗完澡，輕輕擦拭乾淨後，我在她背上、手臂上，抹上痱子粉。她仰視我，咯咯笑著。不到一歲的笑。兩歲的笑。三歲的笑。
我搶著替她換尿布。先用濕紙巾，把她兩腿抬起，輕輕擦著，如擦拭一座我精心收藏的瓷器。接著用乾衛生紙，輕拍屁股，吸乾水分。然後摺疊好髒了的尿布，緊緊貼上魔鬼沾。再取一塊新尿布，墊在女兒屁股下，她咯咯咯笑著。手指伸進嘴裏。我欸一聲，「不可以喔，髒髒。」她咯咯咯咯笑著，把沾了口水的手指，抹到我臉頰上。我輕搔她胳肢窩。她一歲的屁股，她兩歲的屁股，她三歲的屁股。
我倒了些爽身粉，在我手掌心，塗勻了，輕抹她的小屁股，清幽清幽的，茉莉花香。她咯咯咯咯，笑著。唯有父母知道，那是嬰兒最舒服時給爸媽的回報。
我把洗過澡，換好尿布，全身香噴噴的女兒抱起來，貼在我胸口，我感受她的溫暖，她的心跳，她的手舞足動，她的一日接一日，細微的變化，累進的成長。
唯有爸媽知道，那是我們的付出最美的回報。一個小生命，就那樣，一點一滴的，在我們手裏，緩緩膨脹。
有一種愛，日常而細瑣。
我推著娃娃車。她媽咪拎著袋子，走在前頭。女兒兩手搖晃，她看到熱鬧街頭，綠意盎然的公園，只要能勾起她的興趣，她必哇哇的叫。我們低下身，幫她遮好遮陽棚，她流口水了。媽咪說餵她喝水吧。我把奶瓶遞給女兒，她喝了幾口蜂蜜水，又哇哇叫了起來。媽咪歎口氣，「欸，就跟你說過了，不要一直抱她嘛，你看她動不動就要你抱。」
原來喔，不早說嘛，爸爸生來高大英挺，不就是註定要抱女兒的嘛。
我對媽咪說。但手卻沒停下來。我鬆開座椅的安全帶，把女兒抱出娃娃車。
她兩手揮舞，啊啊的叫，高興得很呢。她老爸又抱她走在街道上了。我是她的大玩偶。世界是她的大戲院。而她，是她爸媽心裏最大的牽掛。
有一種愛，日常而細瑣。很多很多畫面，我都來不及拍下照片。事實上，我們也不可能時時在記錄日常的片段。太細瑣了，太日常了，何必拍呢。
女兒圍著肚兜，專門設計給一、兩歲娃自己吃飯用的。
她很興奮。一匙一匙挖著稀飯，我們用細碎肉末熬煮的稀飯。她胃口好時，一口氣可以吃下大半碗。吃到半碗以後，不太餓了，她就開始玩耍了。我們夫妻輪流逗她，哄她，要她再多吃一些。我盛了半碗飯，拿支湯匙，一大口放進嘴裏，表情誇張，擠眉弄眼，她呵呵的笑，學我，舀一匙，含在口裏，擠眉弄眼。嘴角滲出一抹汁液。有時，高興起來，還吐出一小口，朝我靠近她的臉，然後，呵呵呵呵，笑著。她懂得惡作劇她的老爸了。她兩歲多了，她三歲多了。
而夜，才剛開始。我們夫妻都下了班直接回家。捨不得在外耗時間。
這一夜，一如平日，我們將陪她吃飯，跟她戲耍，替她洗澡，換尿布，逗她開心，然後，哄她睡覺。睡著後，幫她這裏揉揉，那裏搓搓，她是我們夫妻的小玩偶。
多麼平常而細瑣的日子啊。一天，一夜，一周，一月，一年，一歲的，過著。
我對平淡的日子，能有最不平淡的體會，都跟我女兒有關。
在女兒的嬰兒時期，這樣的日子，要維持好一陣子，日日重複，我們卻日日歡喜。總是隔了一段日子後，突然發現嬰兒鞋穿不下了。尿布要換大一號了。除了牛奶，她的副食品要注意營養的多樣性了。她想要自己吃飯，跟我們大人一樣。可是，吃著吃著，看起卡通，她卻又要我們輪流餵她。
日子的細節，多麼的不戲劇化啊。抱她，餵她，哄她。洗澡，吃飯，換尿布，教她講話。教她認地板上的ABCD、還有ㄅㄆㄇㄈ。過日子並不戲劇，我們的心，則充滿聚焦的喜劇感。
就這樣，過日子。我常常，就在她身邊，睡著了。
直到她媽咪，洗完澡，邊擦乾頭髮，邊高分貝喊我：欸，欸，你這老爸，怎麼自己先睡著了。
我醒過來，望望女兒，她閃著靈動的大眼睛，好像在笑。我也呵呵笑起來。
「換爸爸去洗澡啦。」她媽咪低下身，在她額頭上親一下。她親女兒的表情，比戲劇裏任何一位母親的角色，還要開心。
有一種愛。日常而重複啊。日子也就一天天的過去了。
我們幫女兒辦了個抓周儀式。她一歲了，親朋好友的圍繞下，她爬著，抓起一支鋼筆，她老媽喊著：「噢，不要，不要當作家。」女兒迅速丟下筆，再爬，這次她拿起玩具鋼琴，大家笑呵呵。她接著拿起一枚金色錢幣狀的巧克力，她媽咪喊：「拿著拿著當金牛。」女兒看一眼我們，眼神不解，但她一張口，咬了錢幣巧克力一大口。我們哇一聲，哄堂大笑。媽咪伸手去搶她口中紙還沒撕下的巧克力，她哇哇大哭。全場轟然。
那個下午，二十幾個親友擠在家裏。我們的女兒一歲了。
不僅日子一天天過。
即使年也是一年年的過了。
女兒喝完羊奶，把書包整理好。快到學校了。
她突然問我，今年她就十歲了，對吧。
是啊，我看看後視鏡裏的她。「不要懷疑，你要十歲了。」
媽咪說是我第一個二位數的生日。女兒在鏡裏問我。
「對啊，過了九歲，以後沒有個位數生日了。」我點點頭。
那要怎麼慶祝呢？後視鏡裏，女兒睜大眼睛。
「我們還在想。」我卻想著她一歲的抓周。
學校要到了。我回頭，對女兒說：「要開心喔，每天都要開心。」
女兒下了車，走了幾步，遇到同學。嘰嘰喳喳，不知聊什麼。也許是，關於她要十歲的事吧。我隔著車窗，望著她們。
有一種愛，日常而細瑣。但縈繞心頭，久久不去。我相信，我總是會記得這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