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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長期而持續的累積：彭明輝談困境與抉擇
尋找終生伴侶
戀愛的激情讓每一個人都終生難忘，
而永生不移的愛情（one life, one
love）則人人矢志追尋。找到一個終生伴侶，一輩子跟他陶醉在永不褪色的愛情裡，多麼令人嚮往！可惜的是，真實人生中的戀情通常都像國慶日的煙火，可以燦爛地照亮夜空，卻很難持久。
假如戀愛的激情不是情感的常態，因而或遲或早地注定要消失，那麼永生不移的愛情是不是海市蜃樓，只存在於幻想中？或者，它跟戀愛的激情有些不相同的質素，因而才能使它持久？那又是怎樣的感情？
徐志摩說：「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訪我惟一靈魂的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追尋終生的伴侶真的是像徐志摩想像的那樣子靠天命、靠運氣？找到了就可以「永保安定」？
不管是戀愛、同居或步入結婚禮堂，人總是期待著能找到終生的伴侶。在我的世代裡，結婚育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很多人都未曾思索地就以為自己一定會結婚。因此，我們只問一個問題：要跟什麼樣的人結婚？尤其是面對著離婚帶來的龐大壓力與孩子很快地就會出生的「慣例」，我們在選擇結婚對象時，基本上就是在選擇終生伴侶──一個可以終生相伴，貧困中不離棄，患難中相扶持，一起把孩子帶大，一起含飴弄孫的伴侶。因此，我們在乎的是感情的持久度而非戀愛的熱度，也警覺到熱戀的情人不一定適合當夫妻，而適合結婚的對象則不必然最能引起雙方的激情。
我們那個世代並非都是教徒，也很少人見識過教會的婚禮儀式，但是我們卻多半是不自覺地許下了西方教會的婚禮誓言：「我願以妳為妻，從今天開始，擁有妳、護持妳、不論是順境或逆境、更富有或更貧窮、在妳病中猶如康健之時，直到死亡將我倆拆散。」這個許諾非常動人，但是要做到它，卻需要兩人都有成熟的人格，能夠處理彼此的差異，而不能只靠婚前的兩情相悅。
結婚通常是戀愛的延伸，但是很多人誤把戀愛的熱度拿來預測未來情感的持續度。其實，戀愛跟結婚大大地不同：戀愛憑的是衝動，兩情相悅就可以，而且往往不可自禁；結婚的初衷是期待著一輩子的相處，需要克服彼此價值觀、雙方親人文化與價值觀的差異，以及經濟與各種境遇的順利與不順利。婚姻的難度遠遠超過單純地墜入愛河！
如果我們沒有辦法分辨結婚與戀愛的差異，就很難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
尋覓終生的伴侶
我常問戀愛中的男女，為何選擇跟對方在一起。最常聽到的答覆是：「我們在一起很開心。」但是，兩情相悅只是愛情的起點，它既非愛情的全部，更不是愛情的終點。
人生難免有低潮的時候，有困頓的時刻。因此，愛情也包含著困難時的相扶持，傷心時的彼此安慰，屈辱時的相互鼓舞。可以共歡樂的愛情雖然值得珍惜，但更可貴的卻是終生相扶持，不離不棄地一起走過最艱難的時刻。不過，要相扶持走過人生的艱難與困頓，需要的不僅僅只是彼此的取悅與愛慕，還需要其他更成熟的能力。
在「醜聞日記」（Notes on a
Scandal）這部電影裡，女主角剛過法定年齡就在熱戀中嫁給年長而英挺的丈夫。但婚後卻苦惱於兒子的智障和女兒的極端情緒，這時才發現丈夫不但無力一起面對困境，還遷怒於她而經常對她粗言粗語。一個早熟的國三生史帝文因愛慕她的美麗而接近她、取悅她、貼心地安慰她、聽她傾訴，師生兩人於是有了性行為。事情被揭露後，男孩的母親當眾打她耳光並提出告訴，媒體整天守候在外，丈夫則異常憤怒。她在面臨法律制裁與輿論壓力下去找史帝文，這男孩卻在驚恐中倉惶跑走，她才終於意識到：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根本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後果負責，更別說是在這艱難的時刻裡挺身為她分憂。
要陪伴一個人走過艱難的歲月，需要的不只是膚淺地彼此取悅，而是要有能力傾聽、體恤彼此的心情，甚至是協助另一半走過悲傷、煩惱、挫折、沮喪、絕望的能力。一個人如果沒有能力體恤伴侶的心情，往往會變成只能同歡而不能共苦；一個人如果沒有能力協助伴侶走過低潮，頂多只能耐心陪伴或乾著急，而無法提供更有效的助益。但是，假如有機會相互扶攜，走過艱難的時刻，情感將會深化並留下無法抹滅的共同記憶。
結婚則更加是兩個不同生命經驗的人相結合，婚後要一起決定彼此的共同事務，也要在意見不同時有能力真正地尊重對方的差異與抉擇。
傾聽、體恤和艱難時刻相扶持的能力可以是源自樸實、誠懇、善良的稟性，更進一步的話則是靠人文的素養與能力。人文（humanities）素養原本的意思是：一種對人性事實寬廣地瞭解的能力。我們可以從文學、歷史美術與音樂去體會、瞭解人性在各種不同情境下的希望、憧憬、嚮往、挫折、失望、絕望與委屈，也可以通過文學、歷史、哲學探索各種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標與意義。藉由這些接觸，慢慢對自己的內在情感較敏感而自覺，並且逐漸地跨出封閉的自我而對各種不同的情感和人性有愈來愈成熟、細膩的瞭解。有這些基礎，比較有能力跨越兩個人稟賦和際遇的差異，在傾聽中瞭解另一個人的內心的世界，去體認另一半生命中最深刻的喜悅。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文素養，就比較難在人生伴侶的低潮裡有效地扶攜，也很難有彼此分享與相互成全、深化的生命軌跡。
愛與被愛的真諦
佛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在《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裡清楚分辨「被愛」（being
loved）與「愛人」（loving）的差別：一般人在戀愛中尋找的是「被愛」的快樂，以及通過「被愛」來肯定自己的價值；而「愛人」則是一種主動的能力，它使人可以突破個人的孤立與孤獨，它也使人可以擁有關心、體貼、瞭解、尊重、支持對方，及與對方相互扶助的能力。戀愛可以靠天命，但是兩人要終生在一起則需要兩個人都有「愛人」的能力。
只有「被愛」而沒有能力「愛人」的人，他藉由「被愛」而建立起來的自我肯定其實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覺。更糟的是，只有「被愛」而沒有能力「愛人」的人，最後會連「被愛」的能力也失去。因為她欠缺關心、體貼、瞭解、尊重與支持對方、與對方相互扶助的能力，而這些能力的欠缺不但會使她沒有能力互惠地對待愛情的伴侶，還甚至於只知道要無止盡地索取愛侶更多的關愛，而沒有能力感受到愛侶的付出。這樣的人，就算碰到千載難逢的佳侶，也遲早會把良緣給磨耗、糟蹋掉。
所以佛洛姆不把激烈的戀情當成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需要兩個有能力「愛人」的成熟人格，但是激烈的戀情經常發生在兩個不成熟的人身上，甚至人格愈不成熟往往戀情還愈激烈。
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愛情常被歌頌，但是他們悲劇的婚姻卻很少人願意去深思、理解。徐志摩追陸小曼的時候，兩人談藝論畫猶如知己。婚後陸小曼回歸本性：她所渴求的只不過是舞會上眾人豔羨的目光，社交場合裡中外女賓對她口才的嘆服，以及男人的阿諛奉承與熱切的追求，此外什麼都漠不關心。陸小曼夜夜笙歌，永無止盡的交際應酬，讓婦唱夫隨的徐志摩疲於奔命。徐志摩因而浩嘆：「我想在霜濃月淡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舞廳去豔羨仕女們發金光的鞋襪。」而陸小曼則不禁對友人抱怨：「照理講，婚後生活應過得比過去甜蜜而幸福，實則不然，結婚成了愛情的墳墓。徐志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憧憬的愛，最好處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愛。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生活便變成白開水，淡而無味。」
這場悲劇真正的原因是兩個人的人格都不成熟，一旦婚姻中有任何的不順心，都沒有能力處理，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彼此扶持、體恤。
反觀林徽音與梁思成，這一對夫妻情侶都志在建築，一起越過無數荒山野嶺去探索古建築的蹤跡，為中國建築史做出了後代永懷的貢獻。在建築的專業裡，他們是夫唱婦隨，梁思成的研究和著作絕大多數是在林徽音的潤稿與細部繪圖下完成。在文學領域裡，他們是婦唱夫隨，林徽音在客廳與文人聚會，交情深厚到沈從文的妻子吃醋，但梁思成卻願意成全。即使這麼好的一對夫妻，後來林徽音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金岳霖。林徽音告白後，梁思成苦思一夜，第二天真誠地告訴林徽音：「妳是自由的，如果妳選擇了老金，我祝願你們永遠幸福。」金岳霖知道後感佩於梁思成的真誠，自覺不能破壞兩人的感情，於是退出並且終生不娶。
讓林徽音與梁思成相伴三十一年的力量不是天命，也不是運氣，而是他們兩人都擁有「愛人」的能力與彼此成全的苦心。假如不是梁思成婚後一直在成全林徽音的文學愛好，林徽音在愛上金岳霖後也許不會真誠告白；假如沒有梁思成忍痛給予林徽音選擇的自由，才華很可能高過梁思成的金岳霖不見得願意退讓；反過來說，林徽音也不是任性放肆的人，她能不居其功地協助丈夫完成志業，自有她在婚姻付出的苦心。
共同奮鬥的人生目標
終生相守需要克服兩人間各種的歧異，以及許多外部的誘惑；而彼此的成全則建基於彼此的隱忍與犧牲。為愛犧牲經常被歌頌，但是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妮娜》（Anna
Karenina）裡卻讓我們看見：婚姻與愛情裡如果沒有值得奮鬥的共同目標或人生意義，為婚姻與愛而做出的犧牲將會變得毫無價值。
伏倫斯基是安娜生命裡唯一激盪她心魂的戀人，但是這個只有外表而沒有內涵的英挺男人卻把自己和安娜一起引向活不下去的絕境。伏倫斯基愛安娜，但是卻沒有能力為自己和安娜找到人生的意義，反而把安娜從她摯愛的兒子身邊帶走，使她在絕望中臥軌而結束了生命。
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都是取材自當時俄國上流社會的貴族。伏倫斯基就像當時所有的貴族，在成長過程中不曾看見過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標，不曾懷疑、探索過人生的意義，只想追求長輩的嘉許和同儕豔羨的目光，靠他人的肯定來肯定自己的價值與意義。因此，他跟隨時髦去從軍，在部隊裡為了表現男人的豪邁而豪賭、豪飲，一擲千金；為了獲得同僚的友誼而不分是非地義氣相挺；為了表現英雄氣概而在賽馬場上逞匹夫之勇；為了證明自己的男性魅力而在社交場合裡用盡各種無聊的小手段討老少婦女的歡心。
就像許多自覺能力薄弱的男人，伏倫斯基追求已婚的安娜，不僅僅是為了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的「愛情」，也為了把已婚貴婦爭到手後可以在媽媽和同儕面前得意，甚至不自覺地把追求安娜當賽馬場外的另一場競技。伏倫斯基處心積慮想跟安娜上床，與其說是為了終生相守的許諾，不如說只是想要滿足「非要到手不可」的衝動。有些時候，伏倫斯基會浪漫地想像：「沒有這場戀愛，我們就既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就等於是沒有活過。」其他時候，這場戀愛更像是他無聊人生中最亢奮的一場競技，而很難再有更深刻的含意。
安娜瞭解這場戀愛欠缺穩固的基礎，因而擔心伏倫斯基不把她的懷孕當作一回事。但是只要伏倫斯基「臉上表現出了那種令她那麼動心的馴服，那種奴隸般的忠誠」，她就控制不了內心的騷動。
安娜不是浪蕩的女人，她一再想自殺而沒有足夠的勇氣；伏倫斯基只是沒有深度，而不是薄倖，在卡列寧原諒他時也一度想要自殺謝罪。但是安娜受不了在卡列寧家裡毫無生氣的人生，伏倫斯基除了追求安娜之外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因此，在身邊一堆爛好人的慫恿下，他們展開了不被教會與社會祝福的同居生活。
使他們結合的是「愛情」，但是除了「愛情」之外他們找不到其他的生活動力。所以，激情過後，他們便失去生活的目標。伏倫斯基帶安娜出國旅遊、學畫、贊助畫家、關心農業、興辦醫院，但是在欠缺對人生的真正關懷下，這一切活動很快就讓他感到無聊且無趣。
安娜害怕在激情過後伏倫斯基便對她失去興趣，因此天天用心地打扮自己，藉由和客人調情來讓伏倫斯基感受自己的魅力；用大量的閱讀來配合伏倫斯基飄忽不定的興趣以尋找兩人的共同話題。安娜只想要伏倫斯基永遠死心塌地愛她，但是伏倫斯基的多變與容易厭倦讓安娜恐懼。伏倫斯基不曾獻身關懷過任何事務，他對任何東西都只有五分鐘的熱度，永遠在追逐虛浮飄渺的東西。最後，安娜的愛終究成為伏倫斯基極力想掙脫的束縛。
兩個欠缺人生積極目標的人生活在一起，因為沒有自己要追求的目標，所以可以輕易地為對方犧牲；但這些犧牲對於對方卻不具有任何必要性，因而很難得到對方的感激，反而因此產生積怨。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因為找不到激情過後可以持續發展的情感基礎，終於一步步地走向悲劇，無法挽回。安娜自殺後，伏倫斯基自願請調到最前線，希望以戰死來了結自己的悔恨。
元稹的〈遣悲懷〉有句名言：「貧賤夫妻百事哀」，它確實道盡恩愛夫妻生計艱難的悲哀。可是反觀安娜和伏倫斯基，因為富有而沒必要為一家生計費心，反而因此失去共同努力的目標，以及為愛犧牲的必要，而使得他們的婚姻有無以維繫的痛苦。
其實，過去千百年來養活自己和一家人一直都不是很容易的事，很多夫妻都必須費盡苦心地付出與犧牲，才有辦法讓家人不受飢寒之苦。在這過程中每一分的付出對家人而言都是必要而彌足珍貴的。元稹〈遣悲懷〉裡從「泥她沽酒拔金釵」到「針線猶存未忍開」的夫妻情深，每一個成員都可以感到彼此的用心和深情，每一個人也都可以在付出的過程中看見自己活著的價值和意義。這種素樸的作為與目標，一直都是婚姻中最核心的價值。因此，人不需要過人的才華或成就，就可以擁有幸福的婚姻和家庭，也可以在這過程中成就他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和意義。鍾理和和鍾平妹的婚姻就是最佳的見證。我們之所以會被鍾理和的小說感動，就是因為他和鍾平妹為了成全家人而傾盡自己一切所有，甚至不惜苛待自己的那種深情與用心。那種深情與用心，讓我們看見一無所有者的價值與尊嚴，也對比出空有財富而沒有人生目標的人，他們的人生是如何地貧乏與空洞。
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故事告訴我們，在這個富裕社會裡，如果相愛的兩個人沒有值得各自奮鬥的人生目標，就很難找到值得相互成全的事，因而為愛犧牲的行為將失去意義，徒然剩下彼此的束縛與折磨終至釀成悲劇；相愛的兩個人如果沒有值得彼此心儀的人品、性情或人文素養，激情過後將很難有貼心的關懷與深刻的瞭解，更沒有值得彼此分享、欣賞的生命成長軌跡。
結語
戀愛是人間最簡單的事，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愛上一個人，陶醉在愛情裡一點也不需費力氣。困難的不是墜入愛河，而是終生相守。
無疑地，人人都期待：傾心於一個人的容貌、身影，繼而愛上他的談吐與性情，並且在一起走過生命的各種磨難後，終於愛上彼此相互扶持的那份深情，以及彼此共享、彼此成全的人生價值與意義。
完全仰賴際遇，我們將得不到值得終生相守的愛情。為了讓自己成為值得對方終生相惜的愛侶，我們需要提升自己對人性的瞭解，也需要努力去探索人生的意義，以便以彼此的一生相互提攜、相互輝映、相互成全，在歷久彌堅的情感中一起完成值得分享的人生之旅。
可惜的是，很多人都在激情過後才發現對方嚴重欠缺「愛人」能力，或者既沒有自己要追求的人生意義，也沒有意願（或能力）去瞭解對方的人生意義。如果你捨不得過去的情誼，可以試著讓對方瞭解他的不足，嘗試著引導對方去培養「愛人」的能力，以及探索人生的意義。假如對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其實這就是一個只適合戀愛而不適合終生相伴的情侶。
如果對方只是沒有能力和意願去探索人生的意義，但是至少願意成全你的追求，也願意發展自己「愛人」的能力，這還值得考慮遷就。畢竟理想的終生伴侶確實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如果對方根本沒有意願發展「愛人」的能力，勉強在一起恐怕只會加深彼此的衝突與痛苦，浪費彼此可貴的人生，那還不如珍惜過去的戀情而及早各奔東西。
因為，只有愛戀而沒有尊重，那是情慾而非愛情；只有尊重而沒有瞭解，那是另一種貌合神離；假如尊重與瞭解才是終生相守不可或缺的條件，沒有這些能力的人恐怕就是不適合一輩子相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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