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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反Ⅲ：獸與人【隨書附：短篇《噪反前傳：新世界》】
控制自己
山谷中
〈薇拉〉
「我以為你被打中了。」我把頭埋進雙掌。「我看到那東西打中一匹馬和一個騎士，我以為是你。」我抬頭看他，累得全身發抖。「我以為他們殺了你。」
他張開雙手，我緊抱住他，他也抱緊我，只是抱著我，等我哭。我們坐在鎮長在廣場上搭起的火堆旁，軍隊在這裡搭起新的營地，在旋轉火焰的攻擊後，只剩不到一半人馬。
這次攻擊在我發射一枚飛彈後結束。
我在發射後立刻騎著橡果衝下來，穿過廣場，喊著陶德的名字，直到我找到他。他就在那裡。噪音中仍然充滿震驚，因為另一場戰爭而更模糊，可是他還活著。
活著。
一件我改變了整個世界以確保的事。
「我也會這麼做。」陶德對著我的頭說。
「不，你不了解。」我略略離開他身邊。「如果他們傷害你，如果他們殺了你……」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我會把他們每一個都殺死。」
「薇拉，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想都不用想。」他又說一次。
我用袖口擦擦鼻子。「我知道，陶德。可是這樣表示我們變成危險的人了嗎？」
就算他的噪音很模糊，但還是有種不解的感覺。「什麼意思？」
「布萊德利一直說不能對戰爭摻入個人情感。可是為了你，我把他們拖入這場戰爭。」
「他們早晚都會動手，如果他們有妳說的一半好心──」
我的聲音提高：「可是我讓他們別無選擇。」
「別說了。」然後他又把我拉進懷裡。
「都還好嗎？」鎮長走過來問。
陶德說：「走開。」
「至少允許我向薇拉道謝──」
「我說了──」
「陶德，她救了我們的命。」他站得有點太近。「她的一個簡單動作改變了一切。我無法向妳表示足夠的感謝。」
在陶德懷裡，我變得非常安靜。
「你走開。」我聽到陶德說：「馬上。」
一陣沉默後，鎮長說：「好吧，陶德。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這裡。」
鎮長離開時，我抬頭看陶德。「如果你需要我？」
陶德聳聳肩。「他可以看著我死。對他來說，如果我不在，事情會容易些，但他沒有。他救了我。」
「他這麼做一定有原因。而且不是好的原因。」
陶德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鎮長，鎮長正在跟他的人說話，但同時也看著我們。
「你的噪音很難讀，甚至比之前更難。」
陶德的眼神沒有完全與我對上。「都是因為戰爭。那麼多尖叫──」
然後我聽到他噪音深處裡的一樣東西，跟什麼圓圈有關──
「可是妳還好嗎？薇拉，妳看起來不太好。」
現在輪我別過頭，我發現自己正不自覺地把袖子往下拉。「沒睡好。」
這一刻感覺很奇怪，像是我們都有件不完全是事實的東西夾在兩人之間。
我的手伸進袋子裡。「拿著。」我把我的通訊器交給他。「替換你掉的那個。我回去時拿個新的。」
他看起來驚訝。「妳要回去？」
「我必須回去。現在全面開戰了，都是我的錯。發射飛彈的是我。我必須讓一切回復正常──」
然後我又開始煩躁，因為我在腦海中一直看到。陶德安全地出現在螢幕中，其實沒死，軍隊已經脫離旋轉火焰的範圍。
攻擊結束。
我卻依舊開火。
然後把席夢和布萊德利還有整支艦隊拖進戰爭，一場可能變得嚴重十倍的戰爭。
「薇拉，要是我也會做一樣的事。」陶德又說一次。
我知道他說的全是事實。
可是在我離開前，他再擁抱我的時候，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想。
如果陶德和我會為對方做這樣的事，這代表我們是對的？
或者我們是危險的？
〈陶德〉
接下來幾天安靜得詭異。
旋轉火焰攻擊後過了一夜一天又一夜。山上的稀巴人什麼都沒做，雖然我們在晚上還是看得到他們的營火。偵察船也什麼都沒做。薇拉把鎮長是個什麼樣的人完全告訴了他們。我猜他們會等他自己找上門，然後透過我傳遞訊息。鎮長似乎不急。他有什麼好急？他連問都沒問就得到他想要的。
這段期間，他在新普倫提司城一條巷子裡，唯一的大蓄水槽周圍布下密集守衛。他也派士兵開始蒐集城裡的所有食物，把蓄水槽旁一個舊馬廄變成糧倉。當然全都在他控制之下，也就是在他的新軍營旁邊。
也在廣場上。
我以為他會接收周圍的房子，但他說比較喜歡帳棚和火堆，說這樣比較像真正的戰爭，在露天下，有軍隊的噪音在周圍咆哮。他甚至拿了一套泰特先生的制服，自己改了改，現在看起來又是衣裝筆挺的將軍了。
可是他在自己和眾隊長的帳棚對面叫人替我架了座帳棚，彷彿我也是他的重要成員。彷彿我是值得他冒險回頭拯救的性命。他甚至放了張床讓我睡，讓我在未闔眼地打了整整兩天仗後，終於能入睡。在這種時候，睡覺幾乎成了讓人為難的事，因為在戰爭中幾乎不可能睡覺，但我還是累到睡著了。
然後夢到她。
夢到爆炸後她來找我時，我抱住她，還有她難過時我抱住她，還有她的頭髮有點臭，衣服有汗味，她同時感覺又熱又冷，但那是她，在我懷裡的是她──
「薇拉。」我又醒了過來，呼吸在冷空氣中凝結成雲。
我用力呼吸一、兩秒，然後站起來，走出帳棚。我直接走到安荷洛德旁邊，把臉貼著她滿是馬味的體側。
我聽到一聲「早安。」
我抬起頭。自從我們設下軍營後便一直拿草料餵安荷洛德的年輕士兵帶著她的早晨飼料來了。
我答道：「早安。」
他沒有直接看我，他年紀雖然比我大，但面對我時還是很木訥。他把一個飼料袋放在安荷洛德身上，另一個放在喜悅茱麗葉身上，她本來是摩根先生的馬，但摩佩斯不在之後就被鎮長牽來，她是匹愛當老大的母馬，對所有經過的東西都要呲牙咧嘴一番。
她對士兵說：服從！
「妳才服從。」我聽到他的嘟囔，笑了出來，因為我也會這樣對她說。
我摸著安荷洛德的皮毛，重新幫她綁好棉被，讓她夠暖。她說：小馬男孩，小馬男孩。
她還是不對勁。她現在幾乎不抬頭了，我們回到城裡後，我甚至沒有試過騎她，但至少她又開始說話，而且她的噪音停止尖叫了。
因為戰爭而尖叫。
我閉上眼睛。
（我是圓圈，圓圈是我，我想著，跟羽毛一樣輕盈──）
（因為你也可以讓自己的噪音沉默──）
（讓尖叫安靜，讓死亡安靜──）
（讓所有不想再看到的一切安靜──）
（而背後還是有那嗡嗡聲，與其說聽倒不如說是種感覺──）
士兵問我：「你覺得很快就會有事發生嗎？」
我睜開眼說：「如果什麼都沒發生，那就不會有人死。」
他點點頭，別過頭，然後說：「詹姆士。」透過噪音，我看得出他把名字告訴我是因為想交個朋友，因為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我說：「陶德。」
他與我對望片刻，然後看向我身後，隨即衝去做該做的事。
因為鎮長從他的帳棚內走出。
「早安，陶德。」他伸展一下雙臂。
「有什麼好？」
他只是露出那蠢笑容。「我知道等待很難。尤其是有條河隨時威脅會淹死我們。」
「那我們為什麼不走？薇拉跟我說過，海邊曾經有過舊聚落，我們可以在那裡重新集合，然後──」
「因為這是我的城市，陶德。」他為自己從爐上倒了杯咖啡。「離開就表示他們贏了。這遊戲就是這樣。他們不會釋放河流，因為我們會發射更多飛彈。所以每個人都會找到另一種打仗的方法。」
「那不是你的飛彈。」
「但那是薇拉的。」他對我微笑。「我們都看到她為了保護你會怎麼做。」
「總統先生？」是泰特先生，他結束了夜間巡邏，帶著一名我沒見過的老人走到營火邊。「有代表要求與您會面。」
「代表？」鎮長說道，假裝很重視的樣子。
「是的，長官。」老人手裡握著帽子，不知該看哪裡。「我是城裡來的。」
我跟鎮長立刻轉頭看向包圍廣場的建築物，還有從廣場往周圍擴散的街道。自從稀巴人第一次攻擊後，城裡就沒人了。可是看看現在，在經過教堂的主要道路上，遠處有一排人，大多數年紀較長，但也有一、兩個比較年輕的女人，其中一個牽著小孩。
老人說：「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聽到打仗的爆炸聲，所以就跑了──」
鎮長說：「戰爭開始了。足以決定我們所有未來的事情發生了。」
「是沒錯，但後來河乾掉了──」
「所以現在你在想，也許城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姓什麼，這位代表？」
「蕭。」老人回答。
「那，蕭先生，現在是生死存亡之際，你的城市跟你的軍隊都需要你。」
蕭先生的眼睛緊張地在我跟泰特先生還有鎮長身上來回移動。「我們當然準備好支持上戰場的勇士們。」他轉著手裡的帽子。
鎮長點頭，幾乎像在鼓勵他。「可是沒有電，對不對？自從這個城市被遺棄後，電就停了。也沒有暖氣。也沒辦法煮飯。」
「是的，長官。」
鎮長沉默一秒。「這樣好了，蕭先生。我派些人去重新啟動發電廠，看能不能至少讓城裡恢復部分供電。」
蕭先生一臉驚訝。我懂他的感覺。「太謝謝您了，總統先生。我原本只是想問能不能──」
「沒什麼，沒什麼。我們打這場仗，還不就是為了你們？那麼，當供電恢復，不知能不能靠你跟其他居民幫忙，把重要的補給品送到前線？主要是食物，但也要幫忙分配水。蕭先生，我們如今在一條船上，軍隊沒了後援，那就什麼都不用打了。」
「呃，當然當然，總統先生。謝謝。」蕭先生驚訝到幾乎話都說不出來。
「泰特隊長？你能不能派一隊工程師陪蕭先生去，看看能不能別讓受我們保護的人民凍死？」
泰特先生把蕭先生帶走時，我訝異地看著鎮長。
我問他：「我們這邊都只有營火，你怎麼能給他們暖氣？你哪裡來的人手？」
「因為，陶德，我們要在這裡打的仗將不只一場。」他看著蕭先生帶著好消息走回其他居民之間。「我打算每一場都要贏。」
〈薇拉〉
勞森夫人又在包紮我的手臂。「沒錯，我們知道這個環應該是要長入戴著環的動物皮膚裡，與身體永久結合，如果拿掉，裡頭的化學藥物會讓凝血反應全數失效，可是如果不去動那個環，它是應該要癒合的，但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樣。」
我躺在偵察船上的醫療室。自從去找陶德回來後，我在這裡花的時間久到讓我生氣。勞森夫人的治療讓感染不再惡化，但也僅止於此。我仍在發燒，手臂上的鐵環還是發燙，燙到讓我一再地躺回來。
過去兩天已經夠辛苦了，還要這樣雪上加霜。
我回到山頂時，受到的歡迎讓我大吃一驚。我騎馬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但營火的亮光讓答案的人看到我來了。
所有人開始歡呼。
我認識的像是麥格努斯、納達利夫人、伊凡等等都過來拍拍橡果，一面說：「就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有「幹得好！」之類的。他們都認為發射飛彈是我們所能做出最好的選擇。就連席夢都要我別擔心。
阿李也是。
那天晚上，他跟我並肩坐在樹樁上吃晚餐時說：「如果我們不讓他們明白我們也能回擊，那他們只會一直進攻。」
我看著他，又長又亂的金髮長到外套領口，藍色大眼映著月光，頸根的柔軟肌膚──
不重要。
「但現在他們可能會更猛力進攻。」我的聲音有點太大。
「妳必須這麼做。妳必須為了妳的陶德這麼做。」
從他的噪音，我可以看到他想摟住我。
但他沒這麼做。
不過布萊德利甚至不肯跟我說話。他不用說。只要我一靠近，自私的女孩還有好幾千人的性命還有讓個小孩把我們全都拖入戰爭，以及各式各樣更難聽的話不斷從他的噪音裡撲向我。
他說：「我只是生氣。很抱歉妳必須聽到這些。」
可是他沒說他為了自己會這樣想而感覺抱歉，然後花了接下來一整天時間向艦隊報告發生的事。還有躲著我。
反正那天我也花了泰半時間躺在床上，這完全不是我自願，但我躺到甚至沒辦法跟柯爾夫人說話。席夢出去想找到她，結果反而變得整天都在幫她調派尋找水源的搜尋小隊、整理食物庫存、安排這麼多人方便的問題，最後用了一組偵察船上的化學焚化爐，這原本是要給第一批移民用的。
這就是柯爾夫人。什麼好處都要佔。
那天晚上，我燒得更厲害，所以到今天早上還躺在這裡，但有好多事要做，我必須要做好多事才能讓世界走上對的方向──
「勞森夫人，妳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是自願戴上這鐵環的。我知道有風險，如果──」
「如果妳都這樣了，那些還躲在外面，不是自願戴上鐵環的女人又怎麼辦？」
我眨眨眼。「妳該不會覺得──」
薇拉，我聽到走廊上傳出來這樣的聲音。
薇拉飛彈薇拉席夢什麼鬼噪音──
布萊德利把頭探入房間後說：「我想妳最好來一下。妳們兩個都來。」
我從床上坐起，頭暈到得過一會兒才站得起來。等我能站起來時，布萊德利已經帶著勞森夫人出了房間。
「他們一小時前開始上山。」他正在對她說：「一開始只是三三兩兩，但現在……」
「誰來了？」我跟著他們走下斜板，加入站在下面的阿李、席夢和柯爾夫人。我看向山頂。
人比昨天多了三倍。這些人年齡不等、衣著邋遢，有些還穿著稀巴人一開始攻擊時穿的睡袍。
「他們有人需要醫治嗎？」勞森夫人問道，不等回答便走向最多的一群新人。
「他們為什麼來這裡？」我問。
「我跟他們一些人說過話。他們不知道該讓偵察船保護他們，或待在城裡讓軍隊保護他們比較安全。」阿李說窕，轉頭看著柯爾夫人。「當他們聽說答案在這裡，有些人就作了決定。」
「作了什麼決定？」我皺著眉頭說。
席夢說：「這裡至少有五百人。我們根本沒那麼多食物跟水。」
「短期內『答案』還可支撐，但我確定一定會有更多人來。」她轉向布萊德利和席夢。「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布萊德利的噪音煩躁地說：妳根本沒打算問吧。「艦隊同意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人道救助。」他轉頭看我跟席夢，噪音更加煩躁。
柯爾夫人點點頭。「我們應該談談怎麼做最好。我去召集所有夫人──」
我說：「然後我們要順帶一起討論和稀巴人簽訂和平協議的事。」
「孩子，這問題很棘手。妳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走去要求要簽和平協定。」
「妳也不能坐在這裡等著打仗。」我從布萊德利的噪音看得出他在聽我說話。
「我們得找出方法讓這世界願意合作。」
「孩子，這都是妳的理想。相信理想永遠比實踐簡單得多。」
布萊德利說：「可是如果根本不努力實踐，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柯爾夫人調侃地看著他。「這句話本身就是個理想。」
「抱歉。」一個女人走向偵察船，緊張地看了我們所有人一輪，目光定在柯爾夫人身上。「妳是醫婦，對不對？」
「我是。」
「她是醫婦。」我說：「是這裡的其中一個。」
「妳能幫幫我嗎？」女人說完，拉起袖子，露出一只鐵環，感染嚴重到連我都看得出，她的手臂已經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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