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帝國廢墟中崛起：從梁啟超到泰戈爾，喚醒亞洲與改變世界
第二章 哲馬魯丁．阿富汗尼的奇異旅程
這一時代由何而生？其他人對我們完全視而不見，同時改造、發展他們的機器，擬出並落實計畫，在我們之間進進出出，然後我們一朝醒來，突然發現一根根鑽油井架像尖釘插在土地上，怎麼會這樣？
我們為何落到遭西方毒化的境地？
且往歷史追本溯源。
賈拉勒．艾哈邁德（Jalal Al-e Ahmad），
《迷醉西方》（Gharbzadegi），一九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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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強之外：泛伊斯蘭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起源
一八七○年代晚期，阿富汗尼人還在埃及時，上書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陳述西方列強加諸穆斯林國家的羞辱所令他感到的心痛和憤慨：
思及伊斯蘭民族（milla）的處境，我就沒了耐性，來自各方的可怕想法和事物使我腦袋一片混沌。我像個日夜過度執迷於一事的人，從頭至尾都想著這件事，把改革方法和拯救這一民族當作我的宗教和咒語。
阿富汗尼請求奧圖曼蘇丹利用他身為哈里發的權力和威信，發起反西方的泛伊斯蘭陣線，表示願當他在印度、阿富汗、中亞的代表。他遭逐出埃及和自由主義理想在埃及的挫敗，似乎讓阿富汗尼相信必須另闢蹊徑。他仍會摸索不同的反抗方式，常試圖利用歐洲國家間的敵對來營造有利的形勢，但他會從此在數個穆斯林國家提倡民族主義，也會祭出泛伊斯蘭主義、聖戰之類有力主張來鼓動風潮，而他所提倡的民族主義，以宗教為基礎，不屬於民族性或世俗性的民族主義。
阿富汗尼從主張漸近改革、立憲，轉為強調必須建立能擊敗西方入侵的強有力伊斯蘭中心，而有如此轉變者不只他一人。十九世紀最後二十五年，隨著穆斯林世界審思其面對西方的日益侵逼卻束手無策的處境，在穆斯林世界各地，思想主軸逐漸改變。顯而易見的，現代化未使奧圖曼人頂住異教徒的侵犯，反倒使他們更倚賴異教徒。現代化也未使埃及得以不致屈服於英國壓力，事實上，英國的全球化經濟已使埃及淪為乖乖聽話的附庸國。
這些在歐洲支持下進行的早期改革以失敗收場，催生出由地主、小實業家、傳統市集商人組成的新聯盟────滿懷怨恨的聯盟────創造出此前未見的地區認同感。這一失敗也促使許多穆斯林思想家擁抱從十九世紀歐洲諸國的較勁中誕生的民族主義思想。
法國大革命後的歐洲已清楚說明，不講人際關係而凌駕於較古老、狹隘認同、效忠觀念之上的國家建制，可如何將一國的公民統合為一個具韌性的單位。歐洲國家一個接一個採行這一模式，而這麼做有一部分是為了保護本國使免遭法國擴張野心毒害。日本已成為第一個嘗試將全體國民合為一體的亞洲國家。穆斯林思想家也愈來愈傾心於如下觀念：經有效率組織化的社會，能透過民族國家充分運用其積累的社會力────這樣的社會擋得住其他社會類似的全民動員。
亞洲各種社會的領導人都會面臨的大難題，乃是如何將多元的族群團結在共同追求的理想和目標之下。是否存在一個凌駕其他所有宗教認同、族群認同且為所有人抱持的埃及認同或土耳其認同？恐怕沒有，但眼下，消極民族主義────齊心反對外國侵略者────的精神，似乎就濟事。
此外，民族主義可與泛伊斯蘭主義輕易融而為一，甚至可補強泛伊斯蘭主義，如在阿富汗尼的思想中所見；這兩者間的矛盾要到二十世紀才會出現。強勢哈里發觀，在印度、印尼之類遙遠地方迅速壯大。那些地方的穆斯林自認受到歐洲人壓迫，渴求他們自身的普世文明。強勢哈里發觀受到某些人批評，例如親英教育家賽義德．艾哈邁德汗爵士。他聲稱「土耳其哈里發的統治權不及於我們。我們是印度的居民，英國政府的國民。」但這一哈里發觀極能打動人心。
一八七○年代期間，伊斯坦堡的統治階層終於注意到穆斯林日益升高的國際意識。青年奧圖曼黨員納米克．凱末爾，以諷刺口吻描述了奧圖曼民眾新近對新疆穆斯林的關注：「二十年前，喀什一地有穆斯林之事，無人知曉。如今，輿論希望我們和他們聯合。這一意向猶如無法抗拒的洪水，所過之處沒有東西擋得了它。」
奧圖曼人注意到遠處穆斯林的呼聲，原因之一出於他們自身吃過跨國團結的苦頭。奧圖曼人已見識到俄羅斯人在巴爾幹半島上鼓動的泛斯拉夫主義，見識到歐洲其他地方民族團結、宗教團結的勃興，且為此受到傷害。誠如納米克．凱末爾所指出的，「面對這種歐洲聯合，我們必須達成自己國家的政治聯合、軍事聯合。」面臨金融崩潰和軍事挫敗的雙重打擊，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非常樂於重振哈里發一職的聲威。改革已到盡頭；與歐洲價值觀的短暫邂逅已經結束。該換伊斯蘭上場，擔任最高的意識形態。
阿卜杜勒哈米德鄭重其事接下領導全球穆斯林之責────在西方人眼中，就像天主教教宗職權的翻版────例如蓋了一條通往阿拉伯半島麥地那的鐵路，以便穆斯林前往朝覲。他需要一個意識形態來合理化其專制統治，需要某種東西來牽制在受殖民國家統治數百萬不安穆斯林的歐洲列強；泛伊斯蘭主義在這兩點上都很合他的需求。很快的，全球穆斯林接受以下觀念：今日伊斯蘭的唯一救星是以伊斯坦堡為中心且實力變強的泛伊斯蘭，並以如今唯一還擁有強大權力的穆斯林統治者奧圖曼蘇丹為哈里發。
在這同時，歐洲的擴張激起一些目前為止尚未遭西方侵犯的伊斯蘭人民暴力反彈，或激起瓦哈比派之類完全不接受追求現代化之本國統治者的穆斯林暴力反彈。一八七○年代，在蘇丹，一名自封為馬赫迪（Mahdi，「救世主」）的克里斯瑪型領袖出現，領導一個千禧年運動組織，欲擊退埃及哈里發和其英國盟友。他拿下一場又一場的大勝，承諾要將整個世界伊斯蘭化。
後來阿富汗尼聲稱認識這位馬赫迪，但很可能是杜撰。一如全球各地許多穆斯林，他振奮於這位此前沒沒無聞的蘇丹人一八八○年代初期戰勝英軍的事蹟，特別是長期圍攻喀土木英埃守軍，最後於一八八五年以屠戮該批守軍收場一事。事實上，在許多穆斯林眼中，這位蘇丹馬赫迪比奧圖曼蘇丹更勝任哈里發一職。
一八七○年代，對於這位驍勇善戰、向穆斯林承諾會立即徹底改變現狀的戰士，阿富汗尼作何想法，如今不得而知，但到了一八八二年他結束其在印度第二次僑居時，他已明顯轉而反對先前許多穆斯林菁英所提倡的那種配合西方支配與指導的作法。阿富汗尼信教的虔誠和過去一樣低，但偽裝成正統穆斯林，堅定不移捍衛伊斯蘭，反制西方入侵。一八八三年，離開印度不久後，他在某法語報紙上表示：
所有穆斯林等待馬赫迪，認為他的到來絕對必要……特別是印度的穆斯林，由於在英國人支配下不知伊於胡底的苦難和殘酷折磨，最迫不及待期盼他的到來……馬赫迪的聲音是最令英國人害怕的聲音，因為它的力量比聖戰的呼聲還要強，出自所有穆斯林之口。英格蘭想扼殺這股聲音？……英格蘭自認能壓下這股聲音，使其不致傳遍從喜馬拉雅山到道拉吉爾（Dawlaghir），從北到南的整個東方，使其不致為阿富汗、信德、印度的穆斯林所聽到？
一八七九年至一八八二年晚期在印度期間，阿富汗尼去了喀拉蚩和孟買，但多半待在海德拉巴和加爾各答。他到哪裡都有英國特務尾隨，因而未在政治上出風頭，但在一連串刊出的文章中將他的思想琢磨得更為完善。其中許多文章把矛頭直接對準印度境內的穆斯林龍頭賽義德．艾哈邁德汗爵士。自英國敉平印軍譁變，他即帶頭展開使印度穆斯林再度為外國統治者所用、所信任的運動。艾哈邁德汗認為印度穆斯林在把握現代教育上，腳步落後於印度教徒。他在北印度創立阿里格爾學院（Aligarh College），以消弭這兩個族群間的明顯差距。
阿富汗尼完全同意艾哈邁德汗所認為必須教育穆斯林族群的主張。誠如他在某印度期刊上所寫的，「我要無比遺憾的說，印度的穆斯林把他們的正統信仰，更正確的說，他的狂熱，推到如此有害的極端，因而以反感且厭惡的心態，將科學、藝術、工業拒於門外。」在另一篇文章中，阿富汗尼痛斥這位狹隘的印度烏里瑪，寫道：
「你為何不把眼睛從那些有問題的書抬起，為何不瞧瞧這個廣大的世界……你完全不思考這個至關重要的疑問，每個才智之士都得思考的疑問：穆斯林貧窮、困苦、無助、不幸的根源，以及這一重要現象和大不幸可有解決辦法？」
誠如阿富汗尼所認為的，艾哈邁德汗沒有解決辦法。不只如此，阿富汗尼還認為他是個受騙上當、心態褊狹的西化者，對其他地方虔誠教友的遭遇和英國人在穆斯林地區的不良居心視而不見。阿富汗尼在加爾各答某期刊裡斷言，艾哈邁德汗是個很危險的人物，致力於「弱化穆斯林的信仰，助異族實現其目的，用異族的方式和信念塑造穆斯林。」
這麼說並不公允。艾哈邁德汗採務實立場，二十世紀初期印度穆斯林族群裡最富影響力的領袖，有一些就由他所創立的阿里格爾學院培育出來。而且他親英的程度和十九世紀許多印度教改革派（例如泰戈爾的祖父）一樣低。但阿富汗尼的說法也不是全然不對。艾哈邁德汗認為穆斯林參與印軍譁變愚不可及，甚至說大部分穆斯林仍忠於英國人。一八六九年遊歐時，他寫了多封家書，稱英國人把印度人視為「低能的笨蛋」有其道理。賽義德爵士以愉悅的口吻寫道：「我每日所見，皆完全超乎印度本地人所能想像……在人身上所能找到的好東西，精神上和世俗上的好東西，全被上帝賜給了歐洲，特別是英格蘭。」經過西西里時，他不解於穆斯林曾統治該島頗長時間，卻未留下屹立不搖的宏大建築。一八七六年，他說「英國人在印度的統治是世上所出現過最令人讚嘆的現象。」
賽義德爵士的諂媚，在印度招來批評。詩人阿克巴．伊拉哈巴迪（一八四六∼一九二一），想對艾哈邁德汗之類的親英穆斯林這麼說：
丟掉你們的文獻，我說；忘掉你們的歷史
與謝赫、清真寺斷絕關係──那同樣重要。
轉去學校。人生短暫。最好別憂心太過。
吃英國麵包，伸出你的鋼筆，幸福滿溢。
伊拉哈巴迪認為支持賽義德爵士之阿里格爾學院的穆斯林，雖然用意良善，卻基本上是英國人的馬屁精。
我們受尊敬的賽義德，他說的都是好的。
阿克巴同意他的話合理且公允。
但這個現代學校的領導階層，大部分
既不信有上帝，也不信禮拜。
他們說他們信，但明眼人都看得出
他們相信的，只有當權者。
他認為西式教育是特別陰險的一種殖民政策。「我們東方人打破反對我們者的頭／他們西方人改變反對他們者的本質／槍已收起，如今來了教授。」90他痛心譴責年輕穆斯林被拔離傳統一事：
我們沒學我們該學的東西
失去我們原保有的東西；
失去知識，墮入漫不經心之中，
唉，我們不只瞎了，還睡著了。
阿富汗尼同意他的觀點。在一篇又一篇刊於印度期刊的文章中，他抨擊艾哈邁德汗欲藉由向穆斯林推廣西式教育、提供政府職缺，來培養為英國人服務的本土官員。他以後來抨擊穆斯林國家西化派專制統治者時常用的字眼寫道：「毀掉一民族之生命精神者，為何竟被稱作對那民族寄予良好祝願者；致力於使自己的信仰衰落者，為何竟被當作賢人？這是何等的無知？」
威佛里德．布蘭特一八八○年代中期走訪印度時，碰到許多被阿富汗尼抨擊艾哈邁德汗之事打動的印度穆斯林。但最令他們和他們的英雄憤怒的，乃是艾哈邁德汗宣揚把人當作萬物仲裁者的新唯物主義伊斯蘭。不以宗教基本教義論為人所知的阿富汗尼，鼓勵且樂見重新詮釋伊斯蘭典籍。他和他最富影響力的弟子穆罕默德．阿卜杜，都希望將伊斯蘭界定為理性的宗教，藉以恢復衰弱的穆斯林烏瑪。他們將這一「道地的伊斯蘭」與遠離其輝煌起源、且令人遺憾可見於穆斯林世界晚近歷史與習慣作為中的腐化伊斯蘭相比較。但阿富汗尼仍然堅信有一先驗之神的存在，堅信應拒斥把「世界或人」視為「合適膜拜對象」的教義。為反駁賽義德爵士的伊斯蘭觀，阿富汗尼寫了〈駁斥唯物主義者〉一文，他所發表過最長的作品。在這篇文章中，他抨擊從德謨克利特到達爾文，歷來所有推崇人且把世界說成自創之人。他認為，攻擊宗教可能掏空社會的道德基礎，削弱將族群維繫在一起的連結──而各地穆斯林陷入危機，正是這些連結弱化所致。
阿富汗尼愈來愈轉向於武裝鬥爭和暴力反抗西方。馬赫迪在蘇丹的成功，顯然使他信心更增。在一八七九年他來印度前不久寫給奧圖曼蘇丹的長信中，阿富汗尼已以流浪革命分子自居，自稱能喚起並團結中亞、印度的穆斯林，挑起俄羅斯帝國、大英帝國的衝突，實現蘇丹的泛伊斯蘭大業。信中充斥著如下之類的句子：「我希望完成印度的事情後去阿富汗，邀那裡的人加入宗教鬥爭和民族奮鬥大業。他們像野獅，完全不怕流血，打起仗，特別是聖戰，毫不遲疑。」93阿卜杜勒哈米德的回覆為何，不得而知。比起阿富汗尼，這位蘇丹的泛伊斯蘭主義較保守，且較機會主義；他也比阿富汗尼更清楚歐洲人的所向無敵。但他或許已注意到阿富汗尼的知識熱情和政治熱情────十年後他會讓阿富汗尼為其所用。
有趣的是，阿富汗尼未曾向已漸漸意識到泛伊斯蘭主義在整個穆斯林世界產生回響的印度穆斯林知識分子談到泛伊斯蘭主義；他似乎覺察到印度的龐大非穆斯林人口也可成為他反帝國主義大業的助力。這是很不簡單的認識。誠如後來所表明的，賽義德．艾哈邁德汗對印度穆斯林的政治影響力會式微，支持奧圖曼哈里發職權的更有力行動，會在一九二○年代初期，以一場得到印度教偉大領袖聖雄甘地支持的全國性運動────穆斯林印度的第一場重大的群眾運動────的形式出現。後來，阿克巴．伊拉哈巴迪說明甘地與印度穆斯林領袖毛拉納穆罕默德．阿里（Maulana Muhammad Ali）所共同推動的支持哈里發職權的運動時，寫道：「毛拉納未犯下大錯，甘地也未有陰謀／把他們吹往同一方向走者是西方政策的大風。」阿富汗尼強調印度的印度教徒、穆斯林必須團結，從而或許已預見到這一民族主義運動。基於同樣的道理，他也主張語言紐帶比宗教紐帶更為根深蒂固（一九七一年說孟加拉語的東巴基斯坦穆斯林脫離巴基斯坦而獨立時，巴基斯坦就體會到這道理）。
在埃及，他祭出該國的泛伊斯蘭偉大成就來支持他的論點，在印度，他則頌揚古典時代印度教徒在科學、數學上的發現。在加爾各答對大部分是穆斯林的群眾講話時，他指出年輕學生的與會，坦承非常高興見到這樣的印度子孫，因為他們是曾為人類搖籃的印度所孕育出來。人類價值觀從印度傳播到全世界。這些年輕人來自最早測定子午環的國度，來自最早了解黃道帶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幾何學未臻於完善，不可能測定這兩個環帶。因此可以說印度人是算術和幾何學的發明者。看看印度數字如何從這裡傳給阿拉伯人，再從那裡傳到歐洲……（印度人）在哲學思維上達到最高水準。
阿富汗尼並搬出古典時期印度的宗教、法律典籍，吠陀和印度教聖典，說「這些年輕人也是誕生世上所有法律、規則的國度之子。」
此後百年，印度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分子會針對印度的科學、哲學傳統發出類似的主張。阿富汗尼無疑很清楚如何看對象說話。但他在反殖民統治上，立場始終如一。基於反殖民統治，印度境內的穆斯林，一如其他國家的穆斯林，該醒來，和其他穆斯林、非穆斯林民族一起聯合對抗英國人。在這同時，對穆斯林來說，伊斯蘭仍應是力量與價值觀的主要來源；穆斯林不該上賽義德．艾哈邁德汗的當，相信他的親英計畫。不管是印度教徒，還是穆斯林，都不該背棄自己的傳統。誠如阿克巴．伊拉哈巴迪所自勉道：「阿克巴，在你筆下的所有詩句中／把這一再當作你的中心思想／穆斯林，拿起你們的念珠／婆羅門，戴上你們的聖線。」96印度讓阿富汗尼頭一次警覺到西方科學、知識的長處；印度也讓他對那些提倡斷然全盤西化者有所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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