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勞的一天已經走了二十一個小時又四十七分鐘,晚上9點47分,我坐在辦公室,冷氣呼呼聲好響,今天難得此時辦公室已走得空無一人,我一邊敲打這些文字,突然跳起來──
「來不及了!」心中悶喊。
劈哩趴啦,呼嚕嘩啦,燈光全部關掉關掉關掉;卡卡卡卡,查查查查,冷氣全部關掉關掉!轟然關上玻璃門,落下電梯鈕,隨著按鈕昏暗中應聲亮起,我聽見自己喘啊喘啊喘……。
我要回家。
趕快,Hurry!
因為,我的門禁是10點。
我的門禁是晚上十點鐘。
打開家門,時鐘寫著10:05,迎接我的,是一片和門外一樣漆黑的家,好不容易摸到電燈開關,打開之前,指尖感覺到這開關還有一點點的體溫,好像才剛剛被捻滅。
輕輕的喊:「孩子?」
「爸爸回來了?」
「孩子?」
沒有聲音。
輕輕的再走到房門口,房門已然關上。
我看到房門已經關上,還是給它輕輕的打開……裡面是一樣黑的房間,卻聽見房裡床上已經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大家……都睡了。
失望啊。
我的門禁是十點整。到了10:30分,沒見到孩子的我,洗完澡了,打開電視,拿來一盤豆子,一邊看一邊吃;回到家放鬆的半躺在軟沙發,在我剛離開學生的日子,這會是我最喜歡的時刻,一個人自己的沙發,一個人自己的電視,看電視、看雜誌、看電腦,或同時看電視看雜誌看電腦,或看電腦看電視又看雜誌……。
可是,這個10點30分,卻好安靜。
太安靜了。
電視是開著的,電視上吱吱喳喳的討論著美牛,右上角掛著「LIVE」,意思是這些人還真的在這麼晚還在那邊,這麼熱鬧的在眼前激辯,可是,整個就是很安靜。
吃豆子的聲音,也不怎麼大聲,我的嘴巴可是比平常速度還快的在咬合咬合,很積極的這樣嚼著,卻還是感覺很不合理的安靜。
「嗡嗡嗡…」一隻蚊子不知好歹飛到眼前,我興奮的跳到沙發椅上,墊起腳到最最上層的層板拿起電拍,平常的時候會大聲吆喝叫孩子來看爸爸打蚊子囉!但現在我緊急煞車,輕輕墊角,輕輕拿起電拍,輕輕打開開關……
輕輕的……「啪」。
小小聲。
太小聲了…蚊子落下,落到垃圾桶。
無奈的安靜,很無聊,很無趣。
我繼續躺在沙發,斜躺著。
晚上11點,腦子終於有點不這麼清楚了,電視激辯的聲音開始模糊,我終於要承認,整個世界,這下子真的準備要睡覺了。
累工作一整天,回到家裡,到睡前的二小時,應該是最愉快的一天最後的二小時,彷彿一整天的辛苦就是為了賺來這麼二小時,但自從有了孩子,這二小時,卻可怕的在那邊,好長好長。
曾經,夜的寧靜讓我們年輕的心靈非常興奮,夜的黑就是一種放鬆,是一種奔放,是一種「自己」,但自從有了孩子,我開始覺得這個夜實在太安靜,安靜得我好像被一團黑色素緊緊團團圍住,而我的客廳其實一直是燈火通明,那好幾個攝影棚其實一直都還是燈火通明。
只因為,我的門禁是10點整。
過了10點,世界依然開放,但我的世界已經關閉。
每個父親,似都曾有過這麼一個門禁時間,電視也有演,父親在孩子睡著的臉龐上輕輕的親了一下,溫柔,可是無奈。這個簡單的動作,代表著一種很奇妙的禁錮,彷彿一個人愈大,愈有力量,愈在社會上可頂天立地之時,卻被一個非常小的事情給禁錮住了。
而那個小東西,竟然是「門禁」。
好笑吧?
孩子再大一點,門禁就沒了,但我們或許會永遠懷念這段有門禁的時光,或許在一輩子70年之中,它佔了不到7年,所以這麻煩的門禁不會太久,卻總有一天會讓你好想它久一點……。
* * *
什麼!
寫這麼多,九點五十二分,我還在辦公室,只為了寫這篇文章!
劈哩趴啦,燈光全部關掉關掉,卡卡卡卡,冷氣全部關掉關掉,轟然關上玻璃門,按下電梯按鈕,隨著按鈕在昏暗中亮起來,我聽見自己在喘啊喘啊喘…………。
打開門,10點11分了,過了門禁,才抵達家門口,我,沒有任何期待。
過了門禁時間,我當然知道,迎接我的會是什麼。
不過今晚,在一片理所當然的黑暗中,我似乎聽到了一點點聲音,就在走廊的盡頭。
幻聽?
不,門縫裡面,有聲音喔。
「不要開燈,別破壞我們好不容易培養的睡覺氣氛!」聽到訓令,燈沒敢開,但黑暗中,看到孩子動來動去,大大的黑眼睛,在黑暗中,特別的大,正看著我。
「爸∼爸∼回∼來∼了!」整齊的喊起。
我比他們還高興,高興的答聲,又親了他們幾下,再欣然的點收了接下來的下一句:
「爸∼爸∼晚∼安。」
像一首震耳的軍歌,將那理所當然的黑夜砰然震碎,像破玻璃一樣嘩啦嘩啦掉滿地。
晚安,孩子們。
謝謝老天,今晚,已經10點11分,我意外的擊敗了我的門禁,得到救贖,不過很快我自己也要睡了,睡前我要拎著仍然耳鳴的耳朵,指頭在鍵盤上飛舞,留下了以上這一段文字,給三十年後的你們,但願你們能在這鉅細靡遺到不可思議程度的描述之中,看到了一個與你們的回憶不太一樣的事實──
其實,你們這個爸爸,從來都沒有錯過,這10點鐘的門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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