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書改必選,孔子怎麼看?
作者/顏擇雅
四書是傳承孔子思想的經典。
孔子是偉大的教育家,又最重視品德教育,如今教育部以加強品德教育為理由,將四書改為高中必選,好像很說得通。現在我大膽問一個問題:孔門四科既然德行列第一,孔子也不是不寫書編書(作《春秋》、刪《詩》、《書》、訂《禮》、《樂》),他為什麼不自己編寫一本品德用書傳世?為什麼四書中只讀到零零散散的「子曰」?為什麼四書中無一書的作者是孔子?
直接的答案是:孔子本身力行的品德教育,是不指定讀書的。請看<學而>篇:「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品德就是認真生活、躬身力行,與讀書根本是兩回事何況有了課本,難免就要照本宣科,要有定義,有標準答案。偏偏《論語》討論品德,最大特色正是不給定義,也沒有標準答案。顏淵問仁、仲弓問仁、司馬牛問仁、樊遲問仁,統統得到不同答案,全看學生本性為何、遭遇何事、師生又如何互動而定?
四書必選不是品德教育的適當方法,不只是因為孔子本身不這麼做,還因為這違反孔子最重視的教育策略「能近取譬」。在<雍也>篇「己欲立而立人」這段,孔子說,無論是要教出懂得自立的人,還是要教出能發揮影響的人,教材都應該找學生最切身、耳熟能詳的例子。四書畢竟是兩千四百多年前的書,不符合「能近取譬」原則。
<述而>篇也有一句:「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我舉這句,不是說既然孩子不想學,學校就不應教。如此解釋,義務教育就可以關門大吉了。這句「子曰」的現代意義,是教育應以孩子為中心,應多注意孩子正困惑什麼,而不是專注於大人想灌輸什麼。今日高中生也許正被父母高期待壓得喘不過氣,或被父母婚姻失和鬧得不得安寧;我們卻逼他讀「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這種啟發與孩子的憤悱相差十萬八千里,騷不到癢處,孔子一定會搖頭的。
主張四書必選的專家想必都知道這個問題,所以都說教材會顧及在地性、時代性、實踐性(政大名譽教授董金裕語)。問題是,一九九九年以前,幾十年高中生都是必修四書的,「顧及在地性、時代性、實踐性」的教材何時編出過了?政策上路離今只剩一年,把審閱、試教的時程都排進去,出版商等於只有四、五個月時間,一口氣要編出四學期共四本書。幾十年做不到的事,如今幾個月就要做到,真是愛說笑。
拉拔「不良少年」子路
教育部次長陳益興在為政策辯護時,有說一個理由:「當前校園霸凌、幫派、毒品等現象令人憂心」。這位次長如果熟讀《論語》,就會知道孔子拉拔這種孩子,方式並不是要他必選什麼書。
<先進>篇說子路一身流氓氣(由也喭),《史記》則說子路愛打架,隨身帶武器,偶然動手揍孔子,反被孔子「設禮稍誘」,才跑來拜師向學。子路如果生在今天,就是那種霸凌、幫派都來的不良少年。
《論語》最多孔子薰陶子路性格的敘述;例如,孔子會主動稱讚子路的優點(<子罕>篇「衣敝?袍」),有時損損他的剛強之氣(<述而>篇「暴虎馮河」),或虧虧他(<公冶長>篇「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在同學看不起他時又公開挺他(<先進>篇「由之瑟」)。教育部如果真對霸凌、幫派、毒品憂心,應該是從師生關係著手才對,例如加強輔導老師編制,怎是逼讀文言文呢?應該是讓這種孩子在學校中至少有一位可以完全信任的師長,一如子路之完全信任孔子,才符合孔子教育理念。
四書改必選,之所以引人詬病又有一大原因,就是會排擠到其他的語文類選修,例如台灣文學、區域文學。很諷刺,《論語》其實只有一處真把品德教育與閱讀連在一起,指的正是文學閱讀。請看<陽貨>篇:「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興觀群怨分別指理解情感、洞察世事、學習與人相處、發洩負面情緒,都是品德教育精髓。下一段又說,沒讀過<周南>、<召南>,好比面牆罰站。<周南>、<召南>是關於婚姻、愛情的詩篇。這豈不意謂,讓高中生選修愛情文學、婚姻文學,讀張愛玲、珍•奧斯汀的作品,衛道者也許不以為然,卻是如假包換的遵循孔教?
當然,四書都是有益修身養性的書。但要從四書受益,一來需要長久浸潤,二來需要人事閱歷。盡性知命都是艱澀學問,十七、八歲怎可能懂?逼孩子讀,可增進辭藻是真的,包括「老而不死是謂賊」之類的罵人辭藻。但以為這樣有益品德教育,恐怕就應該想想孔子為什麼說:「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一定會有人反駁,說既然只要長久浸潤,年歲漸長後自然能從四書受益,為什麼不讓孩子先熟記文辭,讓他一生慢慢受用?問題是,這種「先死記、理解留給未來」學習策略的利弊,是可以公開辯論的。不給孩子自選,他難道不會愈讀愈煩,考完馬上丟開?而且,既然將來有用的學問那麼多,為什麼偏挑四書?教育部不直說「我高興」,扯進品德教育、霸凌、幫派,不很像<季氏>篇孔子罵冉求的那句「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嗎?譯成白話:不明講「我高興」,只扯些五四三,是君子最討厭的。
(本文摘自《親子天下》第25期<十二年國教新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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