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牌時分,湯萃正坐廳上,雙手摩搓著眼前的財物,心下狂喜。
果然,跟對了主人是重要的事。選對了上司,幹活的份量相同,薪酬可能判若雲泥;女人家嫁了男人,夜裡做著同一檔事,但是莊稼漢的女人和富商的女人地位就是不同。
如今連蘇州第一富商也沒有湯萃威風,今早湯萃要取那富商整船行李,誰都不敢吭聲。這全是因為湯萃跟對了主人。
湯萃回想,自從花錢從稅監孫大人那兒佔了個缺,以前還被視為奸民呢,如今可是堂堂正正的稅吏,可以將往來商船任意徵稅,甚至收押全船行李。誰要敢不從,嘿嘿,那可是抗命啊,湯萃今早就將一個抗命的老頭踢下水去。
孫大人的手下哪個不是這樣辦事,只要獲利能留一份給孫大人,孫大人再留一份給聖上,不就皆大歡喜嗎?說到歡喜,隨孫大人從京城赴此的黃建節才叫歡喜呢,他只要看上哪戶人家的姑娘,那戶人家就一定犯了逃稅之罪,一番折騰後,姑娘就被迫跟了黃建節。早知道有此一招,哪裡等黃建節這個外地人享福,大爺我定要搶先拔了那幾個姑娘的頭籌。對,明兒個就去抓幾個「逃稅」的蘇州姑娘,來給大爺繳繳稅,消消火……
念頭及此,湯萃整個身體像火烤過般,熟熱起來。
火延燒到了門口。
火!
不是慾火,是真正要命的烈焰,從門外燒到壁上,吞噬大半個廳堂。
湯萃正要喊人救火,卻見火光中依稀有幾個人正四處放火,並逕自往湯家大廳走來。湯萃意會過來,連忙叫喊:「有賊!來人啊!」湯萃雖只是在稅監孫隆底下辦事,沒有公差保衛,但是湯家的家丁還不少。眾家丁持棍趕往湯萃處,卻被映入眼簾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一群蓬頭垢面、白衣赤腳的怪漢,手上拿著芭蕉扇,腰際掛著酒葫蘆,像極了傳說中的濟公活佛,在湯家廳前搖搖擺擺。
眾家丁心生驚懼,不敢向前。湯萃從廳中見家丁趕來,立即下令拿住眾賊人。只見那些怪漢中有一個較為高大的,舉扇朝天,眾家丁不敢妄動,湯萃也猶豫疑惑。突然,怪漢將扇一揮,竟憑空冒出火焰,撲向眾家丁。
眾家丁棄棍而逃,湯萃喝止不住,而怪漢們越逼越近,將湯萃自廳中拖出,湯萃全身嚇得癱軟,哭喊著說:「諸位大仙!湯某願意吃齋唸佛,廣行善事,只求大仙饒命!」那位揮出火焰的怪漢,摑了湯萃一掌,在他耳邊厲聲喝道:「近日以來,你巧立名目,斂財傷人,甚至害人性命,百姓向你告饒,你饒了人嗎?」
湯萃聞聲全身一震,認出這是機工葛賢的聲音。前幾天湯萃才從機戶和機工那兒大撈一筆,並將少數不服的頑民當場打傷,昨天還和孫大人商議提高織機稅率呢!不料今兒個葛賢成了仙,還找上門來了!
湯萃想再說些求饒的話語,卻已無法出聲。
火焰搶先進入他的口耳鼻眼,堵了他的所有立場。
※※※
萬曆二十九年,夏,蘇州民變第三天,深夜。
葛賢率著十餘個同志,趁著夜色掩蔽,悄悄奔向稅監孫隆手下爪牙黃建節的藏身之處。
正如葛賢當初的設想,以詭異外形欺敵,果真可奏奇效,那些對手一看到這身行頭,還以為是天仙降世,完全不敢交鋒;再加上神奇的火焰法術,更可以把人嚇跑,避開不必要的廝殺。三天以來,幾乎已經將孫隆手下那些貪官和鷹犬翦除殆盡,沒有錯殺,更沒有殺錯。
葛賢每到一處行動時,會先暗告該處鄰里,避免受大火延燒。有一回誤入民宅,葛賢立即告罪退出,絕不擾民。因此,百姓都暗地支持這次起事,這回也是有百姓提供消息,葛賢才得知下一個狙殺對象黃建節藏匿此處。
在葛賢帶領下,十餘個裝扮特異的「天仙」,闖入一間荒涼的空屋。屋內的桌邊坐著一個人,正在燭光下飲酒。葛賢仔細端看,此人並非黃建節,而是另一個陌生臉孔。
「閣下不是黃建節?」葛賢發問。
「我不是。」這人仍然鎮定地飲酒。葛賢和同志交換了眼色,他們絕不會錯認黃建節的外貌,有幾名同志都親眼看過黃建節及其暴行。
看來是情報有誤,葛賢想,雖說這人鎮定得令人懷疑,但是只要他不是黃建節或孫隆,就不在葛賢的狙殺名單中。葛賢雙手一拱,說聲:「叨擾了,勿見怪。」然後率眾轉身欲走。不料那人說:「諸位不必走也不必賠禮,只因是我放出風聲引諸位過來的。」
葛賢眾人定下腳步,回身問道:「你究竟是何身分?有何居心?」那人站起身子,亮了亮腰際的刀,緩緩說道:「諸位果然如傳言一般,行動秩序井然,絕不傷及無辜。然而造反乃是犯法違紀之事,我不得不肩負快手的職責,前來逮捕諸位……」說到此處,他也雙手一揖:「請諸位也切勿見怪。」
葛賢一聽「快手」二字,再看其人器度風範,心知不妙!竟然遇上杭州第一快手章光。
「快手」乃是衙門差役職稱,專司捕賊、拘囚、堂訊之事。在明朝,快手只是一個小小差役,地位和薪俸都低得可憐;然而快手有審訊之權,加上直接與民眾接觸,有時影響力比州縣官吏還大。有些快手便利用職務向民索賄,宰制百姓生死。
這是一般人對快手的所知,但卻不足以說明杭州第一快手的情況。
快手只是職稱,當快手的,手腳不一定快。
(五篇之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