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要連載的溫武作品〈盡頭〉，是一篇以中國古代思想家莊周為主角的哲理武俠著作。作者周志仁先生，目前是一位學校的國文教師，對中國古代哲學有深刻的認識，發之而為武俠，使這部作品充滿了濃濃的哲理思辯意味。

作品之後的訪談文章，更可看出周先生在創作及國文教育上的見解，尤其在國文教育上，其想法更是多年實務下的體認，點出了現行國文教育體制的缺失，很值得一看。

武俠文創專區中，狂君十二斬要以香港著名的武俠漫畫《中華英雄》為出發點，詳述此作在連載時的起落浮沉，並從而延伸到影視以及遊戲領域，總括性的介紹香港文創業發展的一個剖面，有興趣的俠友切勿錯過。

長戈快逾電閃，迫逼咽喉。不假思索，那全然是直覺，莊周內縮喉結；卻又猝然歎息。屏住的一口氣遂洩了，戈尖逕直剟肉剜骨。不覺得特別痛，覺得熱而黏膩，鼻腔隱隱嗅聞令人作噁的羶腥氣味。

人類的血和畜生的血——廣場中二百餘頭牛的——，畢竟不同！然則自己的血與別人的血是否也相異呢？莊周想著；卻又決然阻遏自己去想。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漂浮了起來。

2.

朔風野大，高高懸於廣場四角落的竹篙頂的旌旗，被吹掠得啪啦啪啦。

廣場正中建有高臺，底座縱橫六十尺，層層階梯而上，頂層方四十尺，搭有棚帳。廣場以高臺為中心，輻射出許多直徑廿尺的圓，分別以黑、白、黃石灰區隔成三環狀區域，內環四十個圓，中環八十，外環又加倍。圓的軸心皆樹立五尺木樁，繫粗繩，繩尾拴一隻牛，眼露慌懼的牛。偶或有一頭牛發出嗯哞的低吟，廣場上立即此起彼落傳來眾牛的長嘯。

討饒似的長嘯止不住各個石灰圓中手持鋼刀的壯漢殘忍的目光。

咚咚……，陡然高臺上傳來一陣鼓聲。聲息未落，壯漢們身形已動，亮晃晃的刀齊沒入牛的咽喉。

血光乍現！瑟縮的牛墨墨的頸，激射出紅紅的血宛如彎彎的虹影，灑落在綠綠的草皮。

動作並无稍止，半圓的橫磨的剁刀、細長的薄刃的割刀、或是雙鋒刃的尖如扁鑽的刺刀，一一向屍體招呼。嚥了氣的牛不過是一具具屍體，任憑千割萬剮也無能抗議被支解的命運。

這是一場活生生的屠宰競賽！每一環狀區塊中只能選出一人，分別授與甲級、乙級、丙級廚師證照，配發至不同爵位的侯爵府中任職。因此，面對牛求饒的眼神，觳觫的雙腿，他們絕不手軟。

誰手軟，誰就被淘汰！

可解牛的情狀判若雲泥。

最外環的壯漢根本不是在支解牛，是在褻瀆。只因君王愛熱鬧，宣布，只要參賽，被宰殺的牛隻就歸屠夫所有，所以他們之中倒有大半不是為了取得丙級廚師證照而來的。遇骨則斫、遭肉則剁，是他們一貫的伎倆，哪管得了血沫橫飛、骨跳肉爛？

中環的壯漢長進多了。他們口中喝叱連連，刀落骨斷的聲響遂接續不斷；臉露猙獰，仿若牛隻是不共戴天的讎敵。他們落刀快、狠、準，眨眼功夫已支解完畢。然則地表紅淫淫！大片的血漿小絲的血線，碎骨、細肉，將翠綠草葉淋淋漓漓染污成血腥之繽紛。

內環的壯漢則是安靜的。他們目光炯炯盯視牛，並不急著下手，可一旦開始了，刀至血見，一刀斃命。他們分解牛，動作輕微、緩慢，先是以手揑準軀體分寸，一下刀，刀刃總能落在骨筋肉的關鍵處，倒彷彿是替病牛治療痼疾，唯恐戕傷牠的肌理似的。經過他們一番料理，地面上不再是血黏黏的屍體，而是骨排、里肌等上級食材，而且地面上血沫少，濺灑的範圍小。

莊周，早在震天鼓聲擂響之前，咻－縱身躍上廣場外高聳的白楊樹巔。居高臨下，他的視野遍及廣場任何角落，卻不時閉上眼睛。平原上的宰殺大會，即便是最內環競爭甲級證照的壯漢的屠解巧藝，都引不起他的驚訝。

乍然廣場上揚起一陣騷動，莊周睜眼，恰見外環內一頭左奔右突的牛，與一個手持剁刀追趕著的細瘦漢子。漢子汗墮如雨，草鞋都跑掉了，卻怎麼也追不著。其他壯漢先是慌張的避開狂奔的牛，繼之發現比牛還喘的瘦漢，有笑的，也有罵的，嘈雜成一片。一位赤腳漢子朝瘦漢喊：「黎民，祇想給老婆一頓好吃的！糗了吧！」黎民繼續追牛，沒空回嘴。奔竄的牛當然不會自己停下，偶或被三兩壯漢擋慢了速度，就矮身、屈膝、垂首，以頭頂蜷曲的尖角撞出一條去路。

混亂的場面無法遏止，眼看再不收拾，比賽要大受干擾了。高臺上忽然飛下一隻大鵬，方著地，足尖一點，身軀又向前滑出。那當然不是鵬鳥，而是穿著斗蓬的大漢；滑行倒是真的，遒健的腿運勁猶如驥騄，斗蓬迎風飛揚，遂身輕如燕、如影、如無足而飄浮的鬼魅。趕赴撒野的牛，他手攫黑角、肩壓頸項、膝抵腹肚，張掌如刀，猛然劈向後腦，牛就不動了。他雙掌分按牛身頸椎、薦椎，喝！嘿聲吐氣，緩緩推出一股柔勁，牛仍然八風不動。眾人正覺疑惑，霎時間牛身微微一晃，而後嘩一聲整架身軀伊如無骨般鬆垮下來。大漢更不怠慢，不見伸手，雙手已握有白刃，刃鋒直戳咽喉；頓時血噴如注，噓—，牛頹然嚥氣。白刃順勢而下，批導大郤微窾，離析盤筋錯節，舉動或倏或緩、似舞，莫不恰到佳處，眨眼間一頭活衝亂撞的蠻牛已被宰解完成。

「好！」莊周忍不住讚美。

大漢由懷中取出雪白絲絹，輕柔而細緻地抹拭白刃，彷彿正在洗去愛子渾身的髒穢。然後轉頭朝向白楊樹，淡淡的說：「朋友看得夠久了吧！何不移駕，讓庖丁得以就教？」

（五篇之一，待續）

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工作，不就是那樣嗎？

至於人生體悟，嘿，千萬不要去問一個年近半百的人有無人生體悟，因為一定有很多是他想聊可是別人卻認為是無聊的事。所以囉，與其說一大堆惹人厭的諄諄之言，不如付之闕如！

Q2、您是從事國文教育的工作，能否和大家談談，您在教學之餘創作小說，是一直以來的習慣嗎？您的小說〈盡頭〉風格十分獨特，具有濃厚的哲理思辯意味，不知您的創作動機為何？

聖經中記述伊甸園故事中有這麼一段：被蛇與夏娃誘惑而偷吃了禁果的亞當，發現自己是赤身裸體，於是躲在草叢裡。上帝進園裡來，問：「亞當，亞當，你在哪裡？」

這是一則很好的神話故事，因為上帝的問句其實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時時詢問自己的問題——你生命的位置在哪裡？

在中國哲學體系中，比較早而且完整的去思索生命課題的是道家。可惜的是，這種每個人都需面對、很值得去思維的意涵，畢竟是硬梆梆的東西。我很喜歡看小說，特別是武俠，年輕時出租小說店內我沒看過的，幾乎是絕無僅有。我是個老師，當老師的人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好東西一定要跟人分享，所以才突發奇想，想用武俠這種文學體裁去呈現道家的生命觀照，讓看小說的人輕鬆之餘，也多少嚴肅一下下，即使只是一秒鐘也好。這當然只是個嘗試，不能用成或敗來衡量，武俠創作應該也无需朝這個方向去努力啦。

教書之餘，我是喜歡寫小說。府城文學獎曾幫我刷印了一本小說集，書名是《尋你在生命的隙縫中》，那是long long ago 的事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更何況又不是真勇！

Q3、能否和大家談談您的創作，一般從構思到提筆，提筆到完成，通常是以甚麼樣的流程在進行？有無養成甚麼習慣（譬如預擬大綱）？通常會花多久時間？哪一部份最讓您傷腦筋？

金庸先生曾說他創作倚天諸作大抵是夜間創作，一個晚上可寫大概8000字；那般倚馬可恃的功力，真叫人稱羨。偶或寫作長篇，當然會先抓全書綱要；而我寫的大都是短篇，通常先抓人物形象、構思主題，然後讓筆自己去掰小說。相信我，筆是有生命的，會自己跑文字出來！可歎的是我的筆並非江淹的生花妙筆，是以縱然拈斷髭鬚，還是常常交白卷。不過，反正寫小說是興趣，知道自己還有時間、還有餘裕在寫東西，就覺得快樂。

Q4、您近期在創作上有無任何計畫，是否有作品正在構思，動筆，甚至剛完成的？您有打算參加今年的溫武大獎嗎？

政府正在雷厲風行推動十二年國教。值此風起雲湧之際（或者說「兵荒馬亂」之時），今年大概是無心思了。希望各位同好有好作品出現且出線，讓我可一飽眼福！

Q5、總體上看，您對溫武有何感受，覺得最需要改進的地方在哪？

台灣現今文字出版業的慘澹經營恐怕用度小月都無法形容！很感謝溫武不遺餘力推動這項徵文，讓同好有個發表及閱讀的平台。至於舉辦過程之優良或瑕疵，明日的夥伴最是點滴在心頭吧！

倒是有個建議：是否可以仿效台積電文學獎，開個大學生或高中生的「武俠短篇徵文」？

Q6、能否請您以一位教師的身份，談談您是否贊成在學學生閱讀小說、甚至創作小說，您對他們在閱讀或創作上有無甚麼建議？

這是所有題目中我最喜歡回答的！

我是就讀國立師範大學畢業的。在我求學那個階段，會選擇當老師的，通常是家境貧苦的小孩，因為讀書不用學費，每月還有生活津貼，畢了業有個鐵飯碗（真的是鐵飯碗而已，我大學畢業，薪水還不到15000元。我表哥那時是剛「出師」的裝潢師傅，每天工資約1000元），就心滿意足了。那時候的師大，儘管校風比較保守，但是對於師道尊嚴、師儼道尊是很講究的，漸漸的我對自己身為老師這件事，倒是有了些自我期許——教師不只是一項職業，而且是事業，甚至是志業！

因為家境清寒，我讀的是鄉下的國中，根本不知道圖書館是什麼，一直到讀了都市的高中，才知道「自由閱讀」是多麼愉快的事。我在高一時幾乎就把學校圖書館內的小說、散文都囫圇吞棗光了，那種快樂，至今記憶猶新。

我現在是國文老師，在教學過程中最痛苦的是，一直以來，我們的國文教育始終是本末倒置，而且積重難返。我經常告訴學生，你在閱讀每一篇文章，其實不是在閱讀文字，而是要透入文字去閱讀文字背後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也就是說，我一直認為國文教學應該是哲學的、文學的，可惱的是它始終被界定在語文的層次。所以，我敢說，如果聯考不考，很少人會喜歡國文課。可悲的是，不管是純文學或者像科幻、武俠這些俗文學，國文老師總是輕輕帶過，而國文以外科目的老師，會介紹的恐怕更少！

這就造成一個很嚴重的現象，學生在求學過程裡，根本很少接觸「閱讀」這樁事，喜歡閱讀的更少。他們既未行萬里路，更未讀萬卷書，每日不是「瀏覽」報紙的影劇運動版，就是在臉書上閒聊，然後呢，螢幕變成他與別人真實的接觸，而彼此心靈的距離其實更遙遠。久而久之，心靈的溫度失了溫，對別人及自己，都變得冷漠。

所以，我當然贊同學生閱讀小說，只差沒敲鑼打鼓而已！我會在課堂上教授小說基礎的欣賞及創作技巧，讓他們有些基本功。至於閱讀什麼則不限制，只要能夠引起他們閱讀快樂及興趣的，啥米都嘛可以！

我也期許他們能嘗試創作！我會告訴他們：「題材」可以先寫周邊熟悉的東西；要勇於面對自己的感受，「主題」不必然需是健康、正向的，但要能感動人，至少要能感動自己；長短不拘，但要精彩，至少自己認為已完美無缺。——不過，目前適合高中生發表的平面媒體殊少，在網路上建構似乎是個可嚐試的方向。

在港漫史上，《中華英雄》創造了無數紀錄：一期最高銷售量20萬本，並且有跨電影、電視、遊戲等媒體多次改編，至今無其他人能夠超越。即使是馬榮成的創業作《風雲》，有著風糜中港台20年和同樣跨媒體的成績，亦無法超越過去的自己。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漫畫界，在歷經1975年的文創大屠殺之後不僅沒被打倒，甚至浴火重生呈現欣欣向榮之相，這個時代可以說是它們的『黃金年代』。被稱為港漫教父的黃玉郎在此時，將原本地位不高的港漫團隊公司化，成立「玉郎機構」，並發行了四大名著：《龍虎門》、《如來神掌》、《醉拳》和《中華英雄》，成為重要的漫畫品牌，至今仍影響許多港漫作品。

其中《中華英雄》為四大名著中的異數，它是由當時從別處跳槽而來的新人馬榮成所主編，畫風也異於盛行的香港風，而是揉合日本漫畫家池上遼一和松森正的寫實畫風。當時年輕的馬榮成深信自己會有一番成就，積極向老闆黃玉郎要求合作，黃玉郎僅給他《中華英雄》當作品名稱，以及主角名為「華英雄」，由馬榮成全權負責所有的構思。

馬榮成接受條件，並答應在《金報》上每日一頁連載，開啟馬榮成將要功成名就的那扇門：初期的《中華英雄》是一個「民族被壓迫，群起抵抗的故事」，並參考了李小龍的電影《唐山大兄》和《精武門》。主角華英雄家破人亡，被迫離開家鄉到美國發展，因緣際會結識鬼僕、生奴、羅漢等人，並習得武林三神的武學成為高手，更因此與黑龍會不斷產生衝突，妻死子散的種種命運，皆因命犯天煞孤星，造就出英雄註定孤苦的淒涼因果。

初期《中華英雄》雖然背景設在美國，但骨子裡是很正統的武俠故事，即使是滿頭金髮的外國人，亦是使用中式武功和陣法。也許可能有些人會覺得不倫不類，然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無論你是甚麼國籍，回歸人類最純粹的恩怨情仇，都遵循著這套江湖邏輯來解決。因此《中華英雄》的故事才會顯得如此曲折和吸引人。後來華英雄與無敵決戰後，詐死回到中國解決華家與赤家的世仇，演出更正統的古裝武俠故事，此時的發展使華英雄奠定了一代宗師的地位。

同樣都是離鄉背井開頭，相較於《龍虎門》和《李小龍》這兩部港漫皆是主角赴港發展的香港在地感覺，華英雄則是賣到國外做苦工，更有「獨在異鄉，孤苦飄零」的鄉愁，亦是反應出馬榮成當時進取而冒險的心境。努力的結果，從報紙進一步依附在其他漫畫上連載，輾轉到正式單行本獨立發行，銷售量和人氣皆扶搖直上，終於令他得到第一桶金，在1987年的年薪加花紅更達到600萬港幣，成為當時香港漫畫界的當紅炸子雞。

然而現實往往比漫畫更加曲折離奇：在1989年一月一日發生震驚港漫畫壇的「斬手事件」，令馬榮成的右手被嚴重砍傷，一時之間難以動筆工作。這個事件眾說紛紜，有人把矛頭指向是與公司高層的不合，或是嫉妒的漫畫同行所為，但至今是撲朔迷離，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可以解釋。

（五篇之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