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口氣看完這三本去年溫世仁長篇得獎作,正在蘊釀寫書評的同時,恰巧看見天敵作者沈默與浪花作者施達樂的一些閱讀心得,覺得寫得都頗為中肯、深得我心,好像我也說不出什麼更深奧精僻的見解,因此我就不自說書評了,轉來從這些作者間的閱讀心得談起。
昆德拉說過:「當小說家談起另一個小說家的作品,談的往往是自己。」我想應該要從這樣的角度理解這些作家的書評。
我們應要從這些作家們的書評中,理解作家的關注或寫作的核心。
我認為小說沒有一個簡單的評分榜,例如文字30%,結構30%,內容30%,感覺10%,之類的,那只可能是存在於比賽場域中某種機制而已,讀書,和品嘗食物一樣,是要放開心胸,嘗試了解廚師的種種技藝,以及在技藝之下想表達的東西。用料火侯刀工擺盤,當廚師談起對另一個廚師的某種技藝的推崇,有時說的反而是自己對某些做法的堅持。
先從施達樂在anobii上對中流楫的評論:「書法+盜墓+武俠,熱鬧炫麗。」但「作者季軍還年輕,寫人情詭詐自然差點味,日後必有可為。」
就我看來,中流楫是本很好看的書,融入了許多書法的典故進入劇情,將書法意境化為武功的隱喻。(岔題一下,關於武功的隱喻這正是沈默論浪花提出的一個缺憾點。很有意思,想必中流楫此書在此點上,當可令沈默兄不這麼失望。)
除書法外,中流楫書中有日前當紅的盜墓小說一般的機關奇事奇物的想像,也有鬥智鬥力的種種描寫,將這些都巧妙的拉進了武俠的體裁之中,融合得天衣無縫(或者說武俠本來就是種習於吸納種種類型的類型),是中流楫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好看之處。
但什麼是人情世故差點味。我想,舉例來說,像書中描寫主角,女主角和主角師弟間的三角關係,其實是個頗為複雜難解的問題(老婆的舊情人是師弟,自己只是命運陰錯陽差之下勉為其難的替代品?)可是書中寫來,只見機巧,未見凝鬱或失態或崩潰種種淋漓之處。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這書機巧之外其實有其沉重之處,不過離大巧不工的境界還差上一些,可惜處也只能讓評者嘆:這或許是歲月無可逾越的鴻溝。
相較之下,浪花一書就看似是個頗為遊戲的作品,不論從何種角度上來看,都不是很嚴謹正經。比如說,以歷史小說來看,作者怎麼敢如此大膽就幫鄭芝龍、郭懷一這些真實歷史上的人物著以顏色(鄭被寫成豪邁雄飛的花美男,郭成了善良溫厚的好好先生),以小說原創性來說,怎麼又大段的拉進了日本劍俠的故事,以武功設定來說,出現查克拉這類日漫設定已經甘冒大不諱了,書末大海戰甚至還有神靈交鋒。(沈默說的缺乏武功的隱喻是說得客氣了,其實根本就是亂來。)
但正如甘耀明說的:這是一則迷人的勵志傳說。
勵志之處在哪?
不在於作者把台灣歷史帶進了武俠的版圖內,而在於作者用這樣遊戲不正經的結構,反映了台灣這種多元文化的生命力。
作者沒說過什麼愛台灣(這詞已經被綁架被污損不能用了),不過除了多元文化衝擊下的台灣,那邊能生出這樣亂來的小說呢?
比起很多高喊著愛台灣的人,狹隘地以排除我們不是什麼而定義我們是什麼,施達樂的浪花則說著:我們什麼都可以是。
我想這樣的眼界胸襟才是真正勵志之處。
作者是有投入自己人生觀的。例如書中郭懷一安於當一個後勤補給指揮官,恰好就像我私底下認識的作者平常會說的話(還是我真的曾經聽他說過的話)。
小說應該是自我的展現,我想這大概就是浪花作者施達樂微笑著看中流楫作者的姿態。
而關於自我。
這點上,沈默無疑也是極自我的。雖然在他的書評中,將自己的天敵和施達樂的浪花,用晦暗/快樂,為我/為他的二元對立做了鮮明的比較。不過其實在我的感覺,兩人都是海納百川並努力走出自我風格的人。
而欣賞沈默天敵一書的關鍵詞,或許還是在於他批評浪花書評中的最後一句。武功的隱喻。
藉著天敵劍七代主人的故事,訴說了七種不同性格,不同的武功的意象。華麗豐美,激情放肆。
其實我覺得儘管沈默在書中列了長長一大串的致敬名單,從外國的馬奎斯到奧罕、昆德拉,華文界從台灣的駱以軍、張大春、朱天心等等到香港黃碧雲、董啟章,一大串望之令人生畏。
不過沈默獨不提在武俠小說類型上的淵源。我個人覺得是溫瑞安。雖然說一輩子幾乎在寫些冗長拖戲大長篇的溫瑞安很難讓人抬上神桌上膜拜,不過溫瑞安文字的鮮明風格還是很難讓人忘懷。沈默的文字也有著溫派的氣質。說是氣質是說沈默已經不是像所謂溫派子弟一般只會學舌,沈默有自己的文風,然而那種在文字上語不驚人死不休,以及流連耽溺於種種武功的意象等等的做法,無疑是有受溫瑞安影響的。
因此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天敵一書,就不會這麼怪異晦澀令人敬畏了。天敵其實頗為好看,是結構筆法更節制有序的溫瑞安,絕對不是駱以軍董啟章之流,絕對是有市場性的。(溫瑞安其實很迷人,只要不拖戲,而沈默,沒有這樣的缺點。)
最後說說駱在天敵推薦序中拋下的問題:這樣的一本書,還是武俠小說嗎?
我認為是的。武俠的一個傳統定義是:成人童話。因為是成人,所以可以血腥可以色情,因為是童話,所以處理的是些關於夢想、理念、青少年成長之類的事。連死亡都是充滿激情的。
舉個反例,我們家老爺爺久病厭世吼著要父親去廚房拿菜刀像割雞放血一般殺死他,這樣的情節就不會出現在武俠小說中。
所以,無論如何,天敵是武俠小說,浪花、中流楫都是。
或者,我們該換過來問,百年孤寂,難道不是武俠小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