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黃的天空滲著腥紅，細麻雨絲的濕氣讓我有些寒意。突然一個黑點自西方流星般奔來，愈來愈近，細看竟是口上好的檜木棺材，六個戴著鬼差面具的傢伙，大袖飄飄如武林高手般，淩空御風抬著它向我壓來，六人各執鎖鍊、皮鞭、鞋背、手釘、腳釘、炮烙等刑具，急促的步伐將這些刑具撞得叮噹作響。
「哇，饒命啊……我只是個小角色……」我翻身匍匐在地，驚惶地嚷道。
還好，不過是場夢，會議室的冷氣太強加上值大夜睡眠不足所致。不過，現實的惡夢才要開始。
會議室裏，主任、VS、CR、R、護長，護士──小倩，和我──intern一字排開。（編按：VS主治醫師、CR總住院醫師、R住院醫師、intern實習醫師）
對面是病患家屬、民意代表、記者和律師。這場景活脫是倚天屠龍記裏，六大派和明教在光明頂的對決。但以醫師日益被妖魔化的風向來看，估計被當成魔教的可能性很高。
民意代表說話了：「好好一個人，進來割個痔瘡竟然會歿去，你講病院要負責否？」
「但是……手術很成功啊，患者是在出院前晚心肌梗塞，實在不是我們想得到的……」主治醫師客氣地說。
「什麼想得到想不到，病人在醫院，你們就是要負完全責任！」畫了濃妝的大臉如五彩調色盤，這是那個女律師了，髮髻盤起，套裝衣領高高地豎立起來，像極了露出海面的鯊魚背鰭。
「我們在病人有狀況時立刻就處理了，並沒有不負責任。」住院醫師反駁道。
「是啊，我第一時間就通知9595急救小組了。他們也很快就到了。」這是我奴顏婢膝的聲音，事實上只憑我和小倩也急救不來。
病人的大兒子吐了口檳榔汁，倒出一麻袋冥紙，剽悍地罵道：「哇哩咧，原本大家來『喬』（台語：協調）看覓，講三小，不賠償就只有抬棺抗議恁才會驚啦！」
唉，琢磨出意思了，就是只有給等同一麻袋的台票（台語：鈔票）給活人才有得喬，可以想見結果是不歡而散了，一群人魚貫走出會議室。
角落裏，一位穿著襯衫式連衣裙，年輕的女助理在律師旁咬耳朵，啊，真是美若天仙！挑染的頭髮不僅一點都不俗豔，還有如畫家雷諾瓦筆下優雅的少女風情。基於男士本能，我自然無法視若無睹，上前假意要討論病情，實為搭訕，這下讓我至少知道她芳名曉詩。
有趣的是，基於女性本能，小倩敵意的挺了挺胸脯，瞪了我一眼。不料，這一眼讓那位流氓兒子以為是在瞪他，揪著小倩的長髮便要呼她巴掌，邊罵道：「都是妳太晚過去量血壓，才會讓阿爸未赴（台語：來不及）急救，靠勢妳生了水（台語：就靠妳長的美啊），今天就要教訓妳！」
我伸手拉開他的胳臂讓小倩得以脫身，她的髮絲在我臉龐飄晃，猶如在玫瑰露裡化開的墨水。但那流氓打架慣了，一拐子便肘錘到我眼窩，接著另一眼又挨了記勾拳，完全來不及擋架。慘了，我看不見了，旋轉，翻騰，如中風般向後歪倒。就在這時，左右腋下各被曉詩和
小倩攙扶著，背上靠著極柔細綿軟的身軀，兩人同時嬌喊：「小心！」
天底下最倒楣和最幸運的事一起發生，猶如在地獄裏聽到迦陵頻伽鳥的美聲，靈魂好似飄離在蜜罐子裏游移，就這樣暈了過去，進入渺不可知的世界。
熱風攪動樹葉，想那晴空一碧如洗，陽光從葉隙間篩下，但我只能看到很模糊，霧濛濛的大概，這也是「華佗門」醫術的極限，至少四方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的鼻孔翕張，她新洗的頭髮芬芳瀰漫。
她伸出指尖來，她的破綻像蜘蛛網一樣輕盈，稍縱即逝。但空氣有了動態，一小部分蕩漾起來，再連成一片，結成了浪花，我的指尖對準她軟軟的指尖，無論她指到哪，速度有多快，我都可以精準無誤的指到她的指尖。
「小馬師兄，你終於練成鳳凰涅槃了！」小倩高興地大叫，她的鼻息澎湃如繁花和流水交織的空氣。
鳳凰涅槃是百餘年前本門一位劍士在眼盲後所創製，以耳鼻喉舌身意來感知敵人的所在和招式，竟比明眼劍客還厲害，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號稱劍術通幽。鳳凰涅槃的手法極端輕柔，被割喉而殺者死前只覺得有隻蝴蝶停到脖子上而已。但此後再沒人練成過，原因很簡單，華佗門不收瞎了眼的人，連色盲也不成。
另一個味道來了，同樣是迷人的，像是茉莉的氣息，卻隱含著一種蠱惑的力量。
小倩提劍冷冷地說道：「妳天道盟的人來這兒做什麼？」
「來看看……馬師兄，帶點天山雪蓮給師兄養傷。」沉鬱的聲音，是曉詩。
「笑話，我華佗門的奇珍秘藥還少了？請回罷！別怪我不客氣！」
「來者是客，何況她為送藥而來，就說兩句也不妨。」其實她本人才是藥啊，我心中暗想。
天道盟不倒會前任會長在杏花林裏，心脈被一掌震斷而亡，這筆帳一直算在華佗門上頭。就是在一次火拼之中，我不小心被廢了招子。
「新任會長天羅福三日後約在杏花林決鬥，還指名要和你以功夫了卻這年餘來的江湖恩怨。」
她一邊將邀鬥的帖子送來我手中。我感覺到她的眼睛凝視著我，睫毛眨了三下，就好像是說：「你……千萬要當心！」
（二篇之一，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