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積了幾次「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徵文的閱讀經驗,現在回頭一顧,還是這樣鮮明的圖像:書寫者與閱讀者、施與受共創的心靈舞台上,想像力的結界裡,武俠確實是中文類型小說最成熟的一種技藝。也因為讀寫兩方的老成與熱情,樂於遵守這一份閱讀契約,我們簡直是文字城邦的理想公民。
關於武俠、武林、武功及其門派與祕笈、神兵利器的創造,種種,時至今日,我們或可以公共圖書館比擬,是公開的藏經閣。想當年,《天龍八部》的喬峰、慕容復各自老謀深算的父親終於現身,多年的江湖內幕就要揭開,一穿青袍的無名枯瘦老僧如清風明月點化諸人,「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我已來了十多年。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竺僧波羅星出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什麼。」
令人遙想起安伯托.艾可《玫瑰的名字》,那駭人的瞎眼老修士則是一夫當關鎮守著迷宮圖書館。
藏經閣也好,圖書館也好,我們抬頭必然看見匾額上的創始者,金庸。
是的,我的溫世仁武俠獎閱讀體驗之二是,即使廿一世紀了,今之寫手能(或者根本不願?)逃出金庸手掌心者幾希?
就如枯瘦老僧所言,你來我去,將閣中經書翻翻,「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有心者不難窺得這就是武俠類型的基因海。
嫁接歷史場景以拉出寬弧銀幕般之壯闊,羅織歷史人物以模糊真實與虛構,炫學地演繹百工技藝、琴棋書畫以作為道具與戲肉,《丹青地獄》確實是師承金庸的佼佼者。與其說作者亦步亦趨向大師致敬,我覺得更多的是他戲仿、諧擬的本領,力圖寫出一個大師陰影無所不在的「武俠亞種」。
《丹青地獄》容或有個異族入侵屠城如地獄變的情節,故事並不複雜。作者在「黃河邊、清涼山華嚴寺下的善業鎮」構築了一個封閉劇場也是擂台,調動了萍水相逢的同一批人,在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同樣是殘暴的蒙古大軍如土石流來到的前夕,同樣的命運狀況如捲軸展開。國仇家恨,兒女情長,外加一樣足以逆轉江山、改寫歷史的絕世寶物作為爭奪要角,小鎮、客棧、古寺,對上正邪兩派、佛法、韃子,一場古典正宗的「金派」武俠大戲於焉上場。
一切似曾相識。然而《丹青地獄》出奇之處,或出於作者對武俠這一體例看似正襟危坐其實是側視、急於注入新元素的態度,譬如電影「龍門飛甲」、「新龍門客棧」之出於胡金銓古意盎然的「龍門客棧」,後出者之新究竟是「創新」還是「嘗新」,看官自行評判。筆隨心走,作者將經典移出廟堂之外,把玩了起來,玩出了獨家炮制的戲仿、諧趣筆調。
全書起於「本願海」,終於「孽鏡台」,以佛入武,一以貫之的莊嚴——這不正是金祖師爺的拿手好戲?然而從佈局、人心善惡之辨、時局大勢與個人的轇轕,作者游刃有餘在金派金腔裡戲耍,諸多人物與情節皆有所本,閱讀的當下也就衍生了尋思、對照原典的鏡像遊戲,這是「對號入座,買一送一」了。最值得玩味的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孟一條拉麵功、喜宴大戲的「游天絲」與酒罈古琴大戰、有如黃蓉分身的女主角之防身利器「北斗天官」,更是分明是在向影劇界下戰帖。
「見與師齊,減師半德。」如何擺脫大師前輩的影響力固然是創作焦慮,真的擺脫不了,悠遊其中另闢蹊徑,自然也是一條路。
一如不可不訪的觀光景點,金庸藏經閣就在那裡,既是武林中人豈有不識?經典既然已是常識,祕笈早就成了入門資訊。然而時移勢轉,上世紀美蘇兩陣營對壘的冷戰格局必然是金大俠的時代焦慮源頭,今日也都可以免了吧,武俠類型如何開打出新招式、新局面、新天下,《丹青地獄》寫出了一個旨趣盎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