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師弟
聽說王要回來了。
王不是統領臣民的王,只是布衣草民,快刀稱王,出身大漠揚威中原,在大漠子民(卑微又自傲的)心中,是崇高的英雄。
十年一次的華山論劍大會,是武林最高的榮譽,大漠已經三十年無能拿到資格。
王的歸來讓大漠子民們充滿期待。
可是王提出了令人不解的條件。
他只想和少年師門的師兄弟聯手。
2.
我就是王的師哥。
自從藝成下山,我就回家跟著父親叔伯當個牧馬人,二十年來沒動過武。王要歸來的消息傳來,父親叔伯們督促著要我一定要回師門一趟應召。
回到少年學藝的燕然山上,目前是小師弟繼承道統當掌門。我們在山上的時候,燕然山只是個小派,因為王出名了,現在不少人送小孩上山學藝,山上也有了規模,不像當年也只不過幾棟平房圍著個雜草廣場,現在廣場都鋪上青石磚,氣派不少。
走過廣場,看一群少年們,流汗揮拳,呼呼生風,體型力道,個個都比當年的自己強,有人總愛說一代不如一代,沒錯,下一代總是比較好。
有才幹能力的年輕人這麼多,我不禁納悶,王究竟在想什麼?
當年一起在山上的師兄弟六人,據我所知尚在武林活動的只有王一人,要上華山論劍,王有資格,掌門小師弟或許勉強,可是其他師兄弟怎麼行。王究竟在想什麼?
我在山上逛了半天,掌門師弟說王捎過信,還有幾天才會回到山上。我想在山上也沒事,決定先去探訪家住得最近的三師兄阿德。
3.
阿德老家就住在山腳下的一個斜坡上。二十年沒有來,景色沒變多少,我依循著不太可靠的記憶還是找到了阿德的家。
房子由木造的變成了泥磚,完全認不出來,是屋前的那片草坪召喚了我的記憶,記得和師兄弟們結伴放假回家,大家在這草坪上賽跑翻跟斗看星星……
在那個時刻,我曾經相信我們有某種神秘的連結,可以肩併著肩一起面對這個世界。
不過想不到啊,風起葉落,天南地北二十年。
4.
阿德溫了茶待我。我和他坐在茶几兩頭,端起茶的瞬間,我有點激動,彷彿回到二十年前,他就這樣坐在對面老氣橫秋的泡茶,那是穿越歲月的姿態。
「王要回來了。」
阿德無言,舉杯就唇喝了一點。
我問:「你不喜歡?」阿德和我年紀相彷,我們彼此素來不論師門排行,以你我相稱。
阿德想了一下,點點頭:「王只是想出風頭。」
再聊這幾年變化,阿德後來學了醫術,靠行醫維生,講起話來文謅謅的。
「我倒是有點想出風頭,一輩子都在草原牧馬,庸庸碌碌,有時也會想,難道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出風頭!少年人才有純陽之體,不畏風寒水冷,你我什麼根基?不去,不去。」阿德搖手說。
「所以你不回山了。」
「回,不過不為這事回。」
「被你這樣一說我也不回了,但難得離了家,我想去探探其他師兄弟們,你有他們的消息嗎?」
「我正要去找大師哥,你要一起來嗎?」
5.
大師哥溫和善良,向來是師兄弟們仰仗的對象。
記得有一次我雄心大發,想把一招梅瓣三落改成梅瓣五落,我把想法講給大師哥聽,他聽了皺眉,覺得這樣有點危險,不過身為師兄,年長功深(師兄也只有那時擺出年長功深的架子),他覺得應該自己先來練練。結果只練了兩趟就傷了筋,休養了好久。
還有一次我忘了什麼事被師父責打,一怒之下就想離山,剛走出門不遠,就見大師哥策馬追來,只說了一句:「回去吧。」就立馬靜靜等我,我後來還是跟著他上馬回山。
「大師哥廢了,」阿德和我策馬並肩聊說:「很多年前突然得了怪病,先是不能說話,後來身體也一日日差。我用盡方法,但藥石無功。」
「怎麼會這樣!」
阿德長嘆口氣:「我幫大師哥算過命,他的命格在一本古書中提到,叫烏盆金。金性有真假,真金不怕火煉,不過烏盆金不是真金,是劫火餘灰、骨灰,會說話的骨灰。」
「怎麼會這樣。」
「命啊。」
「骨灰會說話,可是你說大師哥連話都不會說了啊!」
「大師哥會說話,只是大概沒有人聽得懂。」阿德雙腳一夾馬肚,策馬前馳,揚聲道:「走吧,你見了大師哥就知道。」
6.
大師哥一個人住在矮小的山洞中,只有兩片破木板遮風,洞穴中只有簡單的鍋碗。
大師哥變得和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不只因為那亂髮鬍鬚和蒼老而已。大師哥比年輕時胖了一圈,可是卻顯得更矮小虛弱,不復過往生氣。
「師哥,明峰來看您了。」我心中一酸,低首跪了下去。
大師哥停下手邊在編的草鞋,抬頭看了看我,生份的笑了笑。
阿德去升火刷鍋做吃的,我陪著大師哥在火堆邊。
天色漸暗,吃飽,三人圍著火。我講起王回來的事,講起梅瓣三落,講起過去種種。二十年不見,好像也只能聊回憶。
大師哥果然如阿德所說一語不發,只有傾耳凝聽。
突然,大師哥站了起來,執起一截木枝,比劃起刀法。
大師哥動作很慢,輕飄飄地全無力氣,一招一招之間有時停頓良久,像是在想些什麼。大師哥果然廢了,動作變得這麼慢,過招之際瞬息萬變,那容得時間停下?
然後我看到那招梅瓣五落。原來三落是迅捷無比的三個刀花,硬要一口氣舞出五個刀花就會傷筋骨,但這時大師哥一刀的刀花亮過才又一個刀花,連舞了五個,看起來就像我當出構想的梅瓣五落,只是這慢成這樣,應該也只能算五招梅瓣一落。
大師兄沒有停,一頓後又是梅花一落,再一落,七落,九落……不知怎的,我心中悶悶的想哭,大師兄,你到底想說什麼?
突然間,我聽得馬鳴聲有異,阿德也皺眉站起,環顧四周:「有血的味道。」
「是誰!」我吹哨招來馬匹,翻身上馬。
跑沒多遠,一個黑影出現遠方,步履闌珊,驅馬向前從他後方接近,在三步之遙,來人頭也不抬地迴身,反手拔劍,一抹銀光就切進了我的胸腹之間。我正想完了,劍光卻急停住,我這才和黑影打上照面,雖然滿面風霜,但我認得是二師哥。
二師哥長劍落地,胸口滲出血跡,我當下想也沒想,抱起二師哥上馬,往大師哥和阿德所在奔去。
阿德幫二師哥緊急處理傷口,不一會二師哥醒來。
二師哥看了看四周,掙扎著起來,向大師哥拱手敬了禮,然後向我說:「借馬一用。」
「對頭很厲害?」阿德問。
「讓我們幫你。」我說。
二師哥搖搖手,轉身就要走。
一直低頭沉思的大師哥此時走來,搭住了二師哥的肩。
「大師哥?」二師哥回頭,阿德從懷中掏出一包粉,灑在方巾上,無聲息的偷偷掩住二師哥口鼻。「對不住了二師哥。」
二師哥昏迷軟倒,大師哥示意我們將二師哥搬到他住的小山洞,然後用亂草掩蓋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