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傍晚,走進北投的義方國小舊校區,迎面而來的除了空氣裡終年不散的淡淡硫黃味,還有久雨後的潮氣以及施工的敲打聲。這裡雖然已經成為台北市文化局提供給表演藝術團體排練辦公的場地,整體看來仍有一種百廢待興之感。
行至二樓,走廊盡頭的教室裡,剛過25歲生日的光環舞集正為了新作《無言2010》的最後巡迴進行排練。兩名剃著光頭,身穿灰色衣褲的男舞者相對而立,頭靠著頭,當一旁的女舞者按下音響的播放鍵,兩人便隨著大提琴琴弦撥動的聲音緩緩轉圈。
接下來他們忽而以背扛起對方,忽而拉開手臂、壓低身體,擺出太極般的動作,並開始輪流倒立——頭頂著地,兩腿張開成一字形。過了幾十秒後,倒立者頭臉通紅,雙腳還微微發抖,喘氣聲也清晰可聞。
好不容易抓到音樂暫歇的片刻,舞者如臨大赦地放下雙腳,開始進行一些遊戲性的動作:互跳馬背、拉著對方奔跑,或是像摔角選手般一把抓住對方的腰,不住地轉圈……但不論如何,他們的身體始終保持一定程度的結合;直到音樂漸趨微弱,兩人才慢慢分道揚鑣。整段舞蹈沒有太多花俏的動作,只是單純呈現身體與音樂的共鳴,以及舞者間的互動關係。
「我喜歡設計結合性的舞蹈動作,」光環舞集的藝術總監劉紹爐說,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熱切。「那種結合很美、很漂亮,而且當你全神貫注投入其中的時候,久而久之就會引出內在的東西,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
身體,就是舞台的焦點
不論是《奧林匹克》中在嬰兒油裡翻滾交疊的光滑人體,或是《人物語》中舞者和巨大海棉墊的各種互動,抑或是《無言》系列中極簡純粹的肢體語言,劉紹爐對舞蹈關注的焦點始終都在身體的表現。
「我認為舞蹈並非表達具體的故事,」他說,「那樣是剝奪觀眾的創作權。觀眾應該注意到舞者身體的感覺,與編舞家和舞者一起創作這隻舞蹈。」因此他在許多作品中都將舞台、燈光與服裝等元素盡量極簡化,好讓身體變成舞台的焦點。
對身體的重視,既源自他幼時那些翻筋斗、倒立與做體操的回憶,也受到如太極與合氣道等東方身體訓練的啟發;而去紐約習舞的經驗,更讓他十分震撼。當時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名為De La Guarda的綜藝秀:「人在舞台的螢幕上飛來飛去,有時還會突然跑下來嚇你一跳,真是有趣!舞者肢體漂亮,舞台機關也很巧妙,而且觀眾人數不多,可以在台下任意走動欣賞演出。我看過許多表演,但這個真的是不得了!」
這個獨特的經歷,或許也對光環後續一連串的舞蹈實驗有所啟發;而在持續探索身體的過程中,劉紹爐逐漸發展出「氣、身、心合一」的重要理念。
當身體變成樂器
劉紹爐認為,「氣」是身體裡最特別的部分,和呼吸有很大的關連。他發現人經常以意念(「心」)主導肢體動作,卻忽略了「身」的本能,特別是身體的聲音。「我在跳舞時觀察到,身體會隨著動作與呼吸製造音樂,然後這又可以和舞蹈配合……用講的好像很難解釋,我請舞者跟我一起示範一遍吧!」
於是劉紹爐起身,和排練場中兩男一女的舞者手牽著手,左右搖擺身體。他先發出一個母音:「啊——」,其他人漸次跟進,發出「啊噫嗚欸喔」的聲音,既像重唱又像合唱,一聲疊著一聲,隨著身體律動不斷循環進行。神奇的是,在旁邊聽久了,身體居然也隱約受到牽引,想要發出聲音與之共鳴。等到告一段落,劉紹爐再度帶頭改變動作:這次他以揮拳搭配向前踏步的姿態發出「哈嘿喝嗎嘿」的聲音,整個圈子便大幅度地動了起來。持續一陣子後,他退出圈子,並吩咐其他三人各自保持原來姿勢散開活動,但前進方向必須交叉,於是又產生另一種身體上的變奏,而呼吸的韻律也隨之改變。
這種聆聽身體、進而透過呼吸來調整聲音與動作的訓練方式,成為劉紹爐作品中的重要身體觀。以早期的「嬰兒油時期」來說,因為塗滿嬰兒油的地板與身體缺少摩擦力,使得舞者必須將身體記憶歸零,再次學習如何跳舞,並藉此經驗重新聆聽身體的需求。到了《觀音聽舞》系列,則基於「用眼睛看到旋律,用耳朵聽到聲音形狀」的理念,開始訓練舞者感受體內「氣」的流動,透過喉嚨自然發聲,調和聲音與動作,並以此互動對答。到了最新作《無言》系列,舞者保持沈默,卻用肢體表現出身體韻律,與充滿現代感的配樂相互共鳴,更進一步拓展了「氣、身、心合一」的境界。
德國當代舞蹈大師碧娜•鮑許曾說過: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但對劉紹爐而言,他既在乎動的原因,也注重動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