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西南邊陲的空曠內陸,是永續思潮和綠科技的創新地。一位台灣女孩,帶著仰慕前去。在那裡,她體驗了人們如何在這片「被施予魔咒的大地」上,力抗主流,摸索小而富足的生活方式,重建人與土地、文化的關係。
「是這樣上釘子嗎?」我的手裡拿著一隻隆隆旋轉的電動釘槍,等著把螺絲栓進木板。
「是這樣的……」實習農夫Angelina靠過來,輕輕把螺絲扶正,再把釘槍搭在上頭,「重點是要垂直進入木板」。
手指一扣,釘槍旋轉,我一下子就在木板上釘了三根釘子,把塑膠布牢牢嵌在木架上。
在高原上建起蔬菜溫室
在進行這趟旅程以前,我一直夢想著蓋一棟永續建築。哪想得到,我現在就在參與這樣一棟建築的營造──一座溫室,給蔬菜的家──而且,這麼容易!
這裡是阿巴奎基(Albuquerque)的南郊,位於美國西南部新墨西哥州的高原上。這地方原本冬天過於嚴寒,不適宜耕種;但是加蓋了溫室,植物的生長期就可以延長。即使外面氣溫幾近零度,萵苣仍然能在溫室裡迅速長大,幾星期就可以收成,除了供應給附近學校作營養午餐,還能販售到鄰近的農夫市集。
這座溫室由簡易的鐵架、木板、塑膠布搭成,可以抵擋寒風,也可以拆解重複使用,造價約十萬元台幣。它的大小約二十五公尺乘以十公尺見方,可以種植差不多六行田埂的青菜。
熱情大鬍子教你當農夫
這片空曠的市郊地帶,本來是公有地,透過協調,讓在地人取得使用。這看起來是個溫室興建計畫,但其實也是一個培養農夫計畫,五、六個當地年輕人,經過一年的培訓,不但能學會如何種植青菜,也會學習彼此合作,建立團隊默契。往後除了這個共有的溫室,他們還會找到自己的農地耕作,並一起行銷,發揮網絡的力量。
這項培育計畫,是由出生在阿巴奎基北方小鎮的Don Bustos所一手推動。一臉大鬍子的Don,從事有機農業已經有三十幾年的經驗。在田地上,只見他一會兒走到溫室對面去看塑膠布是否夠長;一會兒走到男孩們身邊,看看拿著木槌的他們是否已將入口的工作處理好。
雖然Don總是滿臉興奮、神采奕奕地走來走去,也不時會提出一些建議;但他還是會適時保持克制,讓幾個年輕的實習農夫自己摸索。
「培養一個農夫是很好的,讓人吃到自己手種的食物,這是一個很有成就感的職業。再也沒有什麼比培養農夫更令人滿足的事。」在新墨西哥州山麓一帶,Don可是有機種植的要角,許多地方上有志於從事有機農業的人都會向他請教。
有機小農也有自足生計
當然,作為身經百戰的農業老兵,Don不只是羅曼蒂克式地推廣有機農業,也務實於生計。他的論點是:小規模的農場往往比大規模的農場更能為農夫帶來經濟效益。
因為規模小,農夫得以省下許多購買重型機具的經費,能夠更靈敏地觀察和瞭解土地,進行多樣化種植,同時也不用冒著種植單一作物,得找到大型市場銷售的風險,而可因季節小量收成、銷售。在他的精算裡,一個五公頃面積的農場,大概就能讓一戶兩人的農家自給自足。
他常說:「運用適當的技術在適當的地方。」意思是每一種技術即便看起來沒什麼學問(例如溫室、手工農具),卻可能是最適用於當地的技術。他在家鄉小鎮的有機農場已經利用溫室栽培萵苣好幾年了,每年冬天產銷給當地學校和社區的青菜,總是供不應求。
自營有成,他於是決定將自己的知識技術輸出,教給其他年輕農夫。來到阿巴奎基後,他更接近城市的消費市場,同時透過與社區組織的協力合作,認識更多想接觸農業的青少年、年輕人。
學習務農源於在地需求
「敲大力一點!」「再敲大力一點!」「噢耶!」實習農夫之一的Martin,在Angelina的指揮下進行動作。
我們正在用槌子把鋁環敲進溫室的支架座固定,這活兒得越用力越好。Martin說:「這很好玩。」我心想,平常大概很少有機會,可以這樣宣洩心中所有的憤怒吧?
在這片田地上,全程參與的幾位實習農夫都才二、三十歲,有的剛從學校畢業,有的在非政府組織工作,有的是待業青年,共通點是都是想學習農作,並經由申請通過,成為實習農夫。
開始的幾個月,每星期他們得來這邊三天,學習各種農業知識和技巧,像是什麼時候播種、除草、移除過密植物、採收……這些都是一個好農夫必備的技能,有賴於對土壤、作物狀況的正確判斷,才做得到。
新墨西哥州由於地員遼闊、天氣乾燥,大部分的食物以進口為主。蔬菜水果經過漫長里程運送,到達當地早已不新鮮。在地生產的新鮮有機生菜,對當地而言非常難得。隨著油價高漲,世界性糧食短缺,當地人都在談要提高地產糧食的比例。因此,學習小型農業栽培,顯得格外有意義。
微型耕作需得協力產銷
當天的溫室建設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很快地,在未來幾個月之中,這群實習農夫要學會萵苣耕種的各種技術、竅門。如果天氣不太冷,他們要懂得打開塑膠布來通風,讓新鮮的空氣得以吹進溫室,給予萵苣更適宜的生長環境;他們得學會觀看土壤有沒有過於潮濕長霉;此外,他們也要懂得在地上鋪著一條滴管,讓水滲出來,這是乾旱地方省水灌溉的設備。
再經過一兩年以後,他們都會成為嫻熟的農夫。Don說作為一個農夫,首先要對環境敏感,他指指四周空曠的荒野;對植物關心,他指指眼睛,「要付出很多的注意力。」此外,最重要的,必須對市場有所瞭解。
勞動完畢,大家開了一場討論會。他們將來還要學習行銷、建立通路。他們要去跟當地學校接洽,推銷自己所種的有機蔬菜;也要跟當地的農夫市集聯繫。他們甚至還討論到,如果有剩餘的青菜,或許可以捐贈給當地的慈善團體。
這些實習農夫學習的是微型耕作、地產地銷的通路知識,而非將他們的收成以最便宜的價格大量向外運銷。此外,他們也要學習如何分工、分配利潤,以及建立使用機具的輪配表。他們將是新墨西哥州培育的新一代年輕農夫。
逆轉發展尋回流失農田
像這樣的有機農田,正一方一方在新墨西哥州長回來。
百年以前,這個區域本來就是耕作之地。做為西班牙國王賜給移民到北美西班牙後裔的土地,四百年前就建立起灌溉溝渠、田埂,種植玉米、小麥和辣椒,不僅餵養了當地人,也發展出特色飲食。
但是因為發展的壓力,土地一吋一吋被郊區化的發展淹沒,也被高速公路切割。由於生活型態變遷,人們任田地荒蕪,改做為停車場、倉庫,或賣給開發商改建住宅。試圖重新將農地的紋理找回來,只是最近的事。
重新復甦的不只是荒地
在一天勞動結束之後,大家提議去看一塊地,有一位當地居民主動想提供田地。我們在停車場會合,左彎右拐,來到一個位於房子背後的原野,一群人興奮地審視著這塊地。的確,它有點荒涼,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舊家具,可是如果把這些雜物都清掉……Don蹲下去摸摸黃沙下的泥土,斷言:「這裡有機會成為一片很好的黑莓田!」
那麼水呢?地主指指一口藏在房屋背後廢棄的井,「這口井好久不用了,但是我確定下面有水。噢,我小時候都還是用這口井的水玩耍呢!」這位地主同意提供這個農場計畫兩年的使用權,「這是我媽媽的地,我們只是不希望地閒在這裡,如果可以種植一點東西,何樂而不為?」
這是一個老社區。從枝幹粗壯的棉樹就看得出來,這個地方過去一定有灌溉渠道,才能在黃土地上長了樹,也滋養了人家。現在,田地又將要回來,也許當黑莓收成的時候,當地社區可以辦一場採收派對,為這個破落、低收入的住宅區帶來新的生氣。
離開時,Don開著車一面觀望,一面說:「這又是一片好地。」他無時不刻在想像一塊一塊土地使用的可能性,為他未來可能要培養的實習農夫找尋基地。
春風吹過黃土地,而田,也快要回來社區裡了。
棉樹下深耕族裔文化
Don Bustos的農夫培育計畫,不僅培訓有志從事有機耕作的年輕人,同時也成為社區工作者的重要夥伴。例如位在阿巴奎基南谷(South Valley)的社區組織La Plazita,主要從事墨西哥裔(Chicano)社群的青少年輔導工作,便與Don Bustos攜手合作推廣在地有機耕種。
面對當地青少年層出不窮的犯罪,La Plazita的創辦人Albino Garcia認為必須重新連結墨裔文化傳統、價值和信仰,才可能獲得根本解決。La Plazita接納有犯罪前科、幫派背景的青少年,以及返鄉的退伍軍人,試圖為他們創造一個有歸屬感的地方,也創造讓他們能為社群產生正面貢獻的機會。透過與Don的農場合作,La Plazita的成員得以耕種食物,賣給學校和當地的農夫市集,為地方人提供食物,也為自己創造收入。
身為美國社會中的文化邊陲,墨西哥後裔在1960年代的民權運動風潮下,以Chicano(西班牙文意指「貧困中的最貧困者」)做為凝聚族裔認同的代詞。尤其當越來越多墨西哥人因為境內政治、經濟動盪而來到美國,他們拒絕完全的同化,認同著名的墨裔美人農民領袖凱薩.查維斯(Cesar Chavez),引發對自己文化根源的追尋。
Albino Garcia本身就在街頭長大,是個問題兒童,讀了16所學校,被12所開除。直到他二十多歲時,從戒毒所出來,參加了原住民族的儀式,在那裡他遇到一位原住民長老,鼓勵他多挖掘自己的原住民根源,他才逐漸走向康復之路。
La Plazita的意義是去創造一個虛擬的廣場,在阿巴奎基最貧窮、幫派事件最多的地方,創造學校、組織、機構間能夠支撐青少年的橋梁。他們採用許多美墨原住民的儀式、藝術、舞蹈、音樂,讓青少年不再在街上徘徊遊蕩,而是成為社區的一分子,從破碎的家庭、童年和失傳的文化傳統中康復回來,這就是「文化修復」(La Cultura Cura)──La Plazita最核心的概念。
現在又多了農場!在棉樹下,年輕人和孩子們聚在一起工作,將工作間漆上壁畫,一起掘土和挖水道。在每年3月31號的查維斯紀念日,他們透過服務和勞動,一起享受傳統裡社群歡慶的氣氛。7月則有從墨西哥城穿越邊界而來的傳統醫者,教導人們怎麼用傳統的草藥、儀式、禮拜,去淨化自己,與文化、土地和社群產生連結。
這一切,都發生在黃土地棉樹的枝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