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藝沙龍裡吟詩,在酒水包廂裡唱歌,
詩與歌詞之間,刻板印象說穿了便是一種雅俗之別。
然而,兩者界限從來沒有一種主宰似的說法可以清明,
作詩又寫詞,當跨界的執筆之手越來越多,詩歌的演化也越來越精采了。
詩歌皆為美,價值誰能量?
在華文世界裡,「詩」與「歌」的關係不只曖昧,還是個無法說清的難題。詩歌兩者密不可分,古今中外,歌曲從來就是承載詩意文字的媒介,甚至是詩的起點。然而,詩不僅是一種文體,更是文學的代稱,每個作者終其一生欲觸及的境地;它美而深邃,既壯盛又細膩,彷彿是容身在字詞之間的小宇宙。
談及詩與歌,問題在於何謂詩?以及何以為詩?從大眾讀物到學術論文,詩的定義容有數百種,它可以是最精煉的語言,可以是指出核心的金針,也可以是散落一地的花瓣或垃圾;如果詩的真正意義在於無法窮盡,在於不斷的收攏與離題,那何以為詩自然也要見仁見智。
換言之,詩與歌詞的界限,也許不是兩種「文體」規範的挪移與拉鋸,反而是一種對詩意價值的角力,容許眾聲喧嘩,卻又堅守各自的信仰,互不妥協。
在反抗中開放界線
詩人陳義芝在其主編的《2009臺灣詩選》序言中,力陳歌詞與詩的不同:「詩的讀者,從來就不是大眾。不理解多義語境的讀者,既無法得意於文中,更難會心於言外。一般大眾只適合直截了當的語言。直截了當的語言,不隱曲、不蘊藉,適合生活溝通,卻缺乏想像的延伸。」是否老嫗能解便不能成詩,容或有商榷之餘地,但其實更深的問題是如何判別一首詩/歌詞不隱曲、不蘊藉?
於是,一切似乎成為審美標準的不同:詩是目標而非規範,詩作是逼近詩意的種種努力,所謂詩與非詩的分別,實屬好詩與壞詩之分。
另一位詩人夏宇則在其歌詞集《這隻斑馬》後記中自我對話,企圖將這本書定位為夏宇的第六本詩集:「如果你沒有忘記你寫過的詩的話,你要反抗的就是詩,所以它就是一本詩集,用流行歌詞的靡靡之音來反抗你寫過的那些詩。」作為一個解放文字的詩人,詩意不在於典範的形塑而在典範的崩解,尤其是種種「重複」與「現在」的碰撞。
以此來看,當我們面對詩/歌詞的跨界書寫,需要考慮的不是客觀因素,而是主觀立場。在客觀情況上,詩人與作詞者的游移越界非常多見,這又可以何者為主體分而為二:一類是詩人寫歌詞,著名代表如夏宇(李格弟)、路寒袖、陳克華;另一類是作詞人寫詩,早年參與詩社、詩刊者有林夕、許常德,由歌詞欲轉向為詩者有方文山。然則,分類也只能到此為止,為避免單一的詩觀先入為主,剩下必須讓作品和作者現身說法,各自為政。
夏宇/李格弟:分身優游兩棲
身分界定通常只是約定俗成,夏宇與李格弟,何者為正職?何者為副業?也難以判定。夏宇於70年代便參加《草根詩社》,但遲至1984年才發表第一首歌詞,同年出版詩集《備忘錄》而名聲響亮,就發表時序來看,詩人夏宇確實比作詞家李格弟來得資深;然而時間上的先寫詩後寫歌詞,並不代表就是作者心中地位的優先順序。
2010年出版《這隻斑馬》/《那隻斑馬》,收羅所有李格弟創作的歌詞,附上的幾篇後記中,可以看出夏宇/李格弟對詩與歌詞的曖昧矛盾。當中作者自陳:「寫詩的我多麼像那位設備簡陋全憑目測加上想像的氣象報告員啊,……我知道如何把字變成歌詞對這一行無太多不適,只不過在冰箱裡的巧克力存量足夠的時候我更喜歡在沒有設備的曠野裡觀察那些可疑的雲的行徑。」
雖然表明自己偏愛寫詩多過寫詞,歌詞是謀生工具;但又說「奇怪的是我從來對寫詩這一行不夠接近……可是很喜歡寫歌這一行」,也許對於「靡靡之音」概念本身,夏宇始終難以抗拒。
格弟詞漸似夏宇詩
回到作品,李格弟明顯比夏宇溫柔通俗得多,但卻不同於那些浮泛流離的大熱情歌,而與夏宇的詩句時有呼應。如〈雨水一盒〉:「我不停不停離題偏移/永遠到達不了目的地」讓人聯想夏宇詩作〈乃悟到達之神祕性〉和〈將冰冷/喧鬧/痛楚分開的〉;而〈酷〉中的一段:「曾經嚮往過一種自由/就像海岸線/可以曲折改變/曾經愛過的一個人像燃燒最強也最快的火焰」,則正來自詩作〈我們苦難的馬戲班〉。
就核心關懷而言,夏宇詩之一大特色在於強調「當下」不可逆的永恆,是「最最重要的現在」;在李格弟的歌詞中,這樣的情懷則轉化為〈讓我請你跳支舞〉或〈低低星垂〉,其中的關鍵字如「相遇」、「開始」、「重來」。這也使得李格弟的歌詞有著強烈的自我中心,文字時常是靠著個人的意念思緒來推動,而非客觀情境的流轉,彷彿作者的喃喃低語。
這樣的特色有越加強化的趨勢。2002年之後,李格弟就鮮少為流行歌手作詞,作品大多是幾米音樂劇中的歌曲,在沒有流行音樂的包袱之後,字句之間遂顯得更跳接,如〈風那封不知所云的情書〉:「日復一日時間日復一日垂直下降/支離破碎白日支離破碎混聲重唱/黑夜準時降臨黑夜他獨霸四面八方」堅持詩歌分離者,恐怕難以辨識這樣的「歌詞」與詩究竟有何差異。
路寒袖:典雅台語重入歌
詩人路寒袖曾以〈畫眉〉、〈思念的歌〉兩度獲得金曲獎最佳方言作詞。在其詩集《春天的花蕊》中,詩與歌詞已不分,不但書名小標就明言這是本「歌詩集」,且內容亦直接收錄其台語歌詞名作。路寒袖創作台語詩歌有其人文關懷,意圖為長期被視為「低俗語言」的台語發聲。他的方法是回歸台語歌謠之典雅,如此一來,自然必須顧及廣大聽眾和背後的歷史傳承。
台語沒有中文自五四以來發展新(現代)詩的語言傳統,因此多數詩作皆以平實蘊藉取勝,詩人們仍在努力探詢怎樣的台語語言屬「詩」;如同路寒袖所言:「它長期被隔離,所以抽象層次那一部分退化了,甚至是完全的空白,但我覺得那是可以救回來的,只要肯做就有辦法彌補。……台語以前只用到日常生活的部分,但如果學術界、文學創作從現在開始使用它,開發它,台語就有辦法走進時代,並且繼續成長。」
若說夏宇/李格弟游移在詩/歌之間,那麼路寒袖雖然同樣身兼兩職,詩人的地位卻立得更穩。李格弟的歌詞逐漸滲入夏宇的靈魂,如〈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之類的通俗之作越來越少,將既有之詩入歌卻越來越多,但評論者仍將兩類作品分開;相對地,路寒袖以台語寫作,以文雅親切的語言打入人心,「重拾台灣歌謠尊嚴的里程碑」,則證明歌詞與詩也可以不必分家。
如此看來,詩與歌詞的分野不只是接受群眾、語言技藝的區分,背後還有著複雜糾結的文學/社會現象。
是詩?非詩?擬似詩?
從實例來看,以詩人身分跨界寫歌,比起以詞人身分越界寫詩來的容易許多,除了上言提到的夏宇、路寒袖,陳克華同樣是成功橫跨兩者的代表;然而,如果以作詞者出發,成功攻占詩人頭銜者則幾乎沒有。
如前所言,「詩」早已超越文體的意義,一首歌詞獲得製作人青睞,錄製發行後作者便可名正言順掛名「作詞」;但一首「詩」如何為「詩」並無客觀標準,實際掌握者在於當今的現代詩寫作氛圍,「不是詩」與「壞詩」其實幾無區別。
當今名作詞人與現代詩有淵源者不在少數,如早年林夕參與《九分壹》詩刊,許常德曾參與《草根詩社》,方文山致力於「韻腳詩」的開拓,李焯雄尚且寫作詩評;而其中,最受注目的應該是林夕與方文山。
2011年林夕出版《十方一念》一書,來自他在香港《明報周刊》的專欄結集。他在序文中說:「如果下筆時先有這是文學還是流行讀物的分別心,寫出來的東西,還是有計算的痕跡;一個作者最好的寫作狀態,就是揮灑。」該專欄原初的發想正是寫作現代詩,可林夕稱之為「歌詞解放體」、「擬似詩」,背後意圖令人玩味。但至少,如此便不必牽涉入「何謂詩」的五里迷霧之中。
林夕:詩詞皆藏禪機
除了句式參差、不求押韻之外,《十念一方》處處可見林夕歌詞的影子。如〈本來我想說〉前五句的「本來我想說/天是空的/會不會寂寞/星是暗的/會不會墜落」,完全來自寫給中國歌手丁薇的〈我想說〉;而第六句「咖啡因比酒好」又讓人聯想到許茹芸的〈啤酒咖啡〉。
另外,多年來林夕鑽研佛道思想,在詞作中可見痕跡,這些「擬似詩」同樣也有禪悟成分,如〈不流也不留〉、〈翁山蘇姬門〉。但相較之下,歌詞明顯入世許多;「擬似詩」卻試圖脫去塵俗癡迷,帶有「傳道」的意味,如〈難易菜根譚〉的「唱淡易/唱好難/樂觀易/達觀難/興奮易/快樂難/出口易/上心難/愛人意/惜己難」,直白揭露如偈語。
林夕寫感情向來悲觀,如〈富士山下〉的「曾沿著雪路浪遊/為何為好事淚流/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蝴蝶〉的「給我一雙手對你倚賴/給我一雙眼看你離開/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若由「擬似詩」來承載,則變成〈生活在他方〉的「誰沒有誰都一樣/你的宇宙比世界更廣」、〈想抽菸的日子〉的「不要說時間會治療一切創傷/那不如說/想抽根菸嗎」。
既有傳道意味,難免有其高度,歌裡小人物可以看不開,詩中主人卻維持清明洞悉,孰優孰劣,但憑個人喜好。
方文山:韻腳精鍊聲與字
林夕不稱詩為詩,方文山卻出書、演講,大力推廣「韻腳詩」的寫作。在《關於方文山的素顏韻腳詩》序文中,他雖認為詩「本身無法被任何事物單一化的定義」,卻也主張一般意義下詩是「以最少的文字,去表達最多的意思」。韻腳的目的在於保留聲韻之美且易於傳誦;換言之,「韻腳詩」是精鍊文字與工整聲韻的配合。
作為一位用功的創作者,方文山的詩觀與作品確實有所呼應,其方法在於修辭。如〈青春如酒〉的「這場易碎的雨季/用節奏輕快的鼓點/在敲打過去」,句與句之間以轉化、譬喻作連結,使得敘事可以更隱晦,若加上典故運用,就成為他極力經營的中國、異國風拼貼詞作。
對比方文山的詞作與詩作,可發現當中風格差異極小,儘管歌詞須配合旋律,分出主副歌,形式較整齊;但在文字寫作手法上,方文山可謂一以貫之。如〈菊花台〉的「菊花殘滿地傷/妳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我心事靜靜躺」,每一句都運用轉化增添曲折。他努力將歌詞與詩界定後再拉近,不僅讓詩走近人群,也讓大眾讀者在閱讀時可以放慢速度,推敲字詞深意。
然而,跨界作詩之難為也體現在方文山身上。作品如何暫且不提,作為深具影響力的作詞人,儘管詩集暢銷,方文山寫的「是不是詩」卻成為討論熱點。就「是不是好詩」而言,一首詩的藝術高度與讀者廣度的關聯該有多少?歷來評論者一直試圖分辨,卻仍有待更完整的論述。方文山「韻腳詩革命」是否成功,不只依賴當今的讀者、論者的鑑別,也需等待時代的篩汰與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