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鬍子
在我本來應該要死翹翹的那天早上,一位有著一臉濃密紅鬍子、身材魁梧壯碩的赤腳男人,搖搖擺擺地蹣跚經過我家前面,零下一度的低溫似乎沒有讓他困擾。我想他一定吃了一頓很糟糕的早餐,因為他邊走邊發出一聲宏亮如喇叭的飽嗝。
打著嗝的赤腳巨人看起來像極了北歐維京人,在印第安那州貝爾維爾可不是常見的景象,但我沒有機會近看那個傢伙。
因為在那一刻,我,傑克.麥金利,正在我的臥室裡遭受一隻飛翔爬蟲類的攻擊。
我大可以用鬧鐘,但我昨晚熬夜到很晚,為今早第一堂的數學考試苦讀,而我睡覺時往往睡得很沉,很難醒來。老爸也無法來叫醒我,因為他遠在新加坡出差。而那位被我稱作「我才不保母」的保母凡妮莎老是睡到中午。
我需要一個很響亮的聲音,某種大聲到我不可能不被吵醒的聲音。當我看見放在桌子上、為上個月科學比賽作的紙火山時,突然靈光一現。火山仍裝滿小蘇打,因此我拿來我爸的咖啡機,將它裝滿醋,用一根塑膠管連著,塞進火山裡。我將定時器定在早上六點半,咖啡機會將滿滿的醋灌入火山內,引爆黏稠的液體。我在火山底座接了一條斜道,承接那些噴發的黏稠液體。斜道中有顆撞球,它會朝向裝在我椅子上的彈簧彈石器滾下來。之後,彈石器會彈放出一隻老舊的大型塑膠玩具幽龍,牠上半身是一隻長著獠牙的老鷹,下半身則是鮮紅色的獅子。
砰。除非我翹辮子了,不然當那玩具撞上牆壁時,我不可能醒不過來。這招萬無一失,對不對?
才怪。六點二十八分左右,我正做著一場惡夢。我做過這惡夢太多次了。我穿著寬袍跑過叢林之間,一隻咆哮狂叫、淌著口水,像豬般的野獸拚死命追著我,煙霧瀰漫的天空裡迴盪著牠那刺耳的銳利尖叫聲。很棒,不是嗎?我通常會在夢到地表在我腳丫下裂開一條大縫時醒來。
但這次,我卻往下跌進黑暗的深淵。跌進死亡。
在快接觸到深淵底部時,那位脹氣巨人在真實人生中打了一個響嗝,那聲音將我喚醒。
咖啡機火山鬧鐘開始轟然運作,幽龍猛然擊中我的雙眼之間。
總而言之,這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如何開始的情景。我在我床上醒過來的最後一個早晨。
「@$%^&!」我尖聲大叫,那些符號表示我不能告訴你我叫了什麼。
我痛得彈跳離我的床。那就是我從眼角瞥見人行道上的紅鬍子的時候。我立刻蹲到地上,覺得尷尬得要死,不想被看見這窘狀,即使是被一位看起來疲憊不堪的赤腳陌生人。不幸的是,我的大屁股不偏不倚地落在幽龍的尖銳翅膀上,害得我不禁再度發出慘叫。對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少年來說,早上的尖叫聲也未免太多了。
我咬牙躺在地上,恨恨地希望我有用鬧鐘。我在腦海裡看見凡妮莎指責我:你想太多了,傑克。她一天通常會將這句話重複說上大概一百次。也許我真的是想太多了。總是想太多。
我從地板上站起身,抓著頭。紅鬍子正笨重地慢慢走下街道,腳丫在磚塊上啪啪作響。「下次記得閉上你的嘴巴。」我左搖右晃地走進浴室時,低聲喃喃抱怨。
我應該納悶他是誰,還有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但我沒辦法停止去想我的惡夢,惡夢仍徘徊不去,如同發霉起士的味道。我試圖用想數學來取代它,可惜沒成功。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現幽龍在我的額頭上弄出一道傷口。不是很深,但看起來很糟糕,而且有點刺痛。
我轉開水龍頭,弄濕一條毛巾,將一叢鼠棕色的頭髮撥到旁邊,露出下面的傷口。我用毛巾輕拍時,我注意到一小撮金髮從我腦袋瓜後面翹出來。
真奇怪,我以前從未見過它們。少了老爸整天在旁邊煩我,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剪頭髮了。
那些金髮看起來像鬆弛的鐵絲。我靠近鏡子細看,一個尖銳的嘰嘎聲讓我立即轉身。
「凡妮莎?」我大聲叫道。
啊哈。她聽到我的尖叫聲了。我想像她蹲在門後面,盤算著該怎麼推卸責任,免得我老爸為了發生的事責怪她。但她不在門後面。
我瞥瞥浴室的鐘。六點三十九分。我得在六點四十五分時離開房子,但我想看看那一小撮金髮是怎麼回事。沒關係,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我拉開上頭的櫥櫃,伸手去拿一面我好多年來沒去碰的鏡子。那是我小二時為了做美術作業,老爸帶我去藥房買的。我拿起它,呆呆看著我雕刻在塑膠鏡框上的字。
我將鏡子轉過來。鏡子背面鑲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只有四歲,穿著冬天胖嘟嘟的厚外套,坐在雪橇上,正從緩坡上滑下來。由於年代已久,白雪已經褪成黃綠色。媽站在山丘頂上縱聲大笑,穿著她最喜歡的那件史密斯學院毛料夾克。老爸則在山丘底下,轉開身子。那是我們最愛玩的遊戲:衝撞老爸。我會滑進他的雙腿間,他會整個人翻過來,大聲哀嚎,假裝痛死了。然後他會將我扛回山丘頂端,重頭玩一次。
我不禁微笑起來。在那麼小的時候,我覺得那遊戲好好玩。我們做的每件小事都很好玩。在媽過世前,人生完美無缺。那之後,我開始作惡夢,老爸開始盡量躲開家。
我轉身背對浴室的大鏡子,用小鏡子照我的後腦杓,突然間恍然大悟,那不是金髮,而是白髮,而且那不只是一小撮頭髮。我將頭髮拍平,注意到白髮形成一種形狀,一個顛倒的V。我試著用指甲將它刮掉,暗自希望它只是某種奇怪的污漬,但就是刮不掉。我的頭髮就這樣變了顏色,就像在卡通裡,有人因極度震驚而一夜白頭。這是幽龍造成的嗎?學校裡的小鬼們不可能不注意到它。
我想到媽會在耳邊碎碎叨念:戴帽子。
我飛快地刷了牙,將鏡子丟進背包裡,以便在學校裡也能仔細瞧瞧。然後我跑進房間,抓起丟在地上的雙排扣厚呢外套。我在溫蒂漢堡的紙袋下,看見我的毛織無邊帽露出來。我試著擦掉帽子一邊沾到的蕃茄醬和巧克力奶昔,都已經凝結了。帽子聞起來不怎麼臭,所以我將它戴在頭上,再把數學筆記本塞進背包,跑出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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