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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半七補物帳-參拜卷
作者:岡本綺堂
譯者:茂呂美耶
出版:遠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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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介紹: |
生於一八七二年的岡本綺堂,是地道的江戶仔,父親是直屬德川幕府將軍的下級武士。身為武士階級家庭的長男,綺堂自幼跟隨任職英國駐日公使館的父親鑽研漢學,還從留英四年、擔任英國駐日公使館翻譯員的叔父那兒習得英文。當時是暗潮洶湧的明治初期,維新派「藩閥」掌握新政府大權,舊幕府派的武士階級毫無立足之地,於是,綺堂在十二歲升上「東京府中學校」(現「都立日比谷高校」)時,便立志從事文學。(摘自茂呂美耶<江戶.明治風俗大師──岡本綺堂>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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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苔蘚上的腳印非常小。若是男人,應該是個少年。半七認為可能是女人的足跡。先前猜測是老練歹徒,看來錯了。但若是女人,會是阿菊嗎?就算有石燈籠墊腳,試想,一個鎮上長大的年輕姑娘,有辦法在這座高牆內外來去自如?總覺得不太可能。
半七不知又想到什麼,立即告辭了菊村家,前往比現代的淺草公園第六區更混亂、更擁擠好幾倍的兩國廣小路。
時近正午,廣小路的戲班、說書場,以及兩國對岸的雜技團,也差不多要敲鑼打鼓招攬客人了。掛著草席的棚子前,微弱冬陽將滿是塵埃的廣告招牌照得亮晃晃的,褪色的旗幟在刺骨河風中顫動不已。茶館毗連而立,門前垂柳瘦骨嶙峋,更顯出日益加深的冬意所帶來的陰沉蕭索。儘管如此,廣小路畢竟是繁華鬧區,人潮越聚越多,也不知是打哪兒湧來的。半七穿過擁擠的人群,進入一家茶館。
「生意如何?還是那麼好?」
「頭子,歡迎來坐。」膚色白皙的女孩馬上過來奉茶。
「喂,阿姐,冒昧問一下,在那棚子表演特技、叫春風小柳的女人,她丈夫叫甚麼來著?」
「呵呵呵,人家還沒結婚呢。」
「不管是丈夫情夫還兄弟,那女人背後的男人是誰呀?」
「您是說小金嗎?」女孩邊笑邊問。
「對對,叫金次吧?那小子住在兩國對岸吧?小柳也一起?」
「呵呵,誰知道呢。」
「金次還是玩得很兇吧。」
「聽說本來在一家很大的和服店當夥計,有次送綢緞到小柳家,兩人就結下緣份了……。他比小柳年輕許多,是個老實人唷。」
「謝了。只要知道這點就行了。」
半七走出茶館,立即拐進隔壁的雜技棚子。這棚子裡進駐的是雜技團,名叫春風小柳的女人正在舞台上表演走鋼絲、吊鋼索等驚險特技。小柳臉上的妝濃得彷彿戴著白色面具,雖然盡可能裝扮得年輕俊俏,但實際年齡恐怕都將近三十了。表演中小柳挑揚著好似用墨描過的濃眉,抹上艷紅眼影的雙眸流轉顧盼,頻頻賣弄俗麗風情。這似乎很受歡迎,只見滿座觀眾個個看得入迷,合不攏嘴。半七盯著舞台看了一陣子,又走出棚子,過橋前往兩國對岸。
半七在駒止橋獸肉店附近的小巷中找到金次家,隔著格子門喚了兩三聲,沒人應答。他只好到鄰家探問金次的去向,才知道金次好像沒鎖門就到附近上澡堂去了。
「我是特地從山之手來訪的,既然如此,那我在門口等他回來好了。」
半七向鄰家主婦交代一聲,再跨進格子門。他往架高的地板沿上一坐,抽了斗菸,突然靈光一現,便悄悄拉開進房的紙門。
門後是六蓆房與四蓆半房,前頭的六蓆房內穩穩擺著一座長方形火盆。裡面的四蓆半房似乎有暖爐,草草拉上的壁櫥紙門內露出紅色蓋被一角。
半七坐在地板邊上稍稍探身往內窺看,瞧見四蓆半房的牆壁似乎掛著一件女用黃八丈。他脫下草履,躡手躡腳爬進房裡。自四蓆半房的紙門縫隙定睛一看,發現掛在壁上的衣服確是黃八丈,袖口看起來還溼漉漉的,想必是洗滌血痕後掛在這裡晾乾吧。半七點點頭,再回到原處。
剛摸回地板邊上,門外就傳來踏著水溝蓋板的腳步聲,接著是向鄰家主婦打招呼的男人聲音。
「我不在時有人來過?哦,知道了。」
正想大概是金次,眼前的格子門便嘩啦一聲拉開,一個年齡與半七差不多的年輕俊俏男子,手中抓著條溼毛巾進來了。金次最近學會賭博,整天無所事事到處晃蕩,跟半七也並非全然不識。
「唷,是神田的大哥呀。真是稀客,快上去吧。」
因為來者不是普通人,金次熱情地將半七請進房間,讓他坐在火盆前。彼此聊了些時令天氣、寒暄一陣,這之間的金次,在半七看來顯然有點坐立不安。
「喂,金次,我必須先向你道個歉。」
「道甚麼歉?大哥,何必那麼嚴肅呀……」
「不,我要說的是,即便我身在公門,也不該趁人不在家擅自偷窺裡屋。還請你先原諒我則個。」
正往火盆中添炭的金次,聽到這句話,瞬間變了臉色,啞口無言。他手中的火箸顫得格格作響。
「那件黃八丈是小柳的嗎?就算她是藝人,這花色未免也太花哨了吧?不過,有你這樣的年輕情夫在身邊,女人也不得不打扮年輕一點嘛……哈哈哈。喂,金次,你為甚麼不應聲?真是個冷淡傢伙!我請你吃點東西,你就講些小柳的癡情小話來聽聽吧。喂喂,你也開口回句話呀!你啊,不但受年長女人寵愛,萬事都讓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所以只要女人給個命令,就算你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得不陷入給人幫兇的困境吧。關於這點,我完全可以體諒你的立場,也可以盡我所能請上頭手下留情。怎樣?你就全招了吧!」
雙唇失去血色、混身打顫的金次,宛如遭人壓垮般地雙手扶在榻榻米上。
「大哥,我甚麼都說!」
「好,勇氣可嘉!那件黃八丈是菊村家姑娘的吧?你這傢伙到底從哪裡把人家擄來的?」
「不是我擄來的。」金次眼乞憐悲意,微微抬臉仰望半七,「事情是這樣的,大前天近中午時,我跟小柳到淺草閒逛。她那人每次喝醉,總吵著今天不幹活了,我連哄帶騙想帶她回家,她硬是不聽。這也難怪,別看她幹的是浮華行業,好像一株搖錢樹,其實她揮金如土,加上我最近手氣也差,到處欠了不少。在這種歲暮時分,更是捉襟見肘,於是她就自暴自棄起來。我無可奈何,只好護在她身邊,陪著在寺院後院逛來逛去,然後撞見有個年輕掌櫃從某家茶館出來。過沒多久,一位標緻女孩兒也隨後出來。小柳看到後說,那是日本橋菊村家的姑娘。又說,看掌櫃的一副老實樣,沒想到竟在這種地方撞見他的祕密,看我不先削他一番才怪……」
「小柳怎麼認識菊村家姑娘?」半七插嘴問。
「她不時去買些胭脂香粉甚麼的。況且菊村是老字號。她說完我即去雇轎子了,在那其間,不知道小柳用甚麼方法拐人家,總之,小柳最後將那姑娘引到大馬路上。轎子有兩頂,小柳和姑娘先乘轎回家,我隨後走回來。回到家中一看,姑娘哭得死去活來。為了怕鄰居聽見惹來麻煩,小柳要我堵住姑娘的嘴,關進壁櫥內。我覺得那樣姑娘太可憐了,可是小柳在一旁罵我磨蹭磨蹭的幹甚麼,看她大發雷霆,我只好幫著將姑娘塞進裡屋的壁櫥了。」
「我早就聽說小柳這女人名聲壞得很,聽你這樣一講,簡直是母夜叉。後來呢?」
「當天晚上,小柳就叫來附近的人口販子,說好年底前賣到潮來,賣價四十兩。雖然太便宜,也只好這樣了。第二天早上就送姑娘和人口販子乘轎走了,但不等那販子回來,我們一文錢也拿不到。十二月一到,每天都有數不清的討債鬼上門,小柳受不了,才想出這點子。她送姑娘出門去潮來時,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便剝下姑娘身上的黃八丈,讓她換上自己的外出服,所以姑娘的衣裳才會全留在這裡。」
「唔,小柳正是利用黃八丈與頭巾,喬裝成那姑娘潛入菊村家的吧?是想竊取財物?」
「是的。」金次點點頭,「小柳先前就恫嚇姑娘,打聽出菊村家的錢財收藏在她娘房間的匣子裡。」
「她一開始便打算這樣幹的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小柳說她也是不得已。可是,前天晚上沒得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昨晚說一定要成事回來,傍晚就出門了……結果還是空手而歸,回來說『今晚又失敗了,而且老太婆沒事大聲嚷嚷,一氣之下就捅了她肚子一刀』。當著大哥的面這樣講好像在辯解,但不瞞您說,我那時真是嚇壞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再見她袖子沾血,顯然不假。我心想這下糟了,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可是小柳卻若無其事地說『怕啥?沒事的。這頭巾和衣裳可當證據,大家都會以為是姑娘幹的好事』。說完,衣裳搓洗過便晾在那邊,今天跟往常一樣到棚子幹活去了。」
「實在是膽大包天。小柳當你情婦,真可惜了。」半七苦笑道。「你很老實,全部招了。讓那女人愛上,算你運數已盡。小柳只有獄門懸首一途,至於你呢,則是看供詞如何了。不過鐵定不會斬你脖子,這盡可安心。」
「還請大發慈悲、手下留情!我真是個窩囊廢,昨晚也擔心得整夜睡不著。剛剛看到大哥時,我就知道這下完了,逃不掉的。雖然情面上對那女人不起,可是像我這種懦弱的人,坦白出來反而如釋重負……」
「那,得勞你立即隨我到神田頭子那兒報告了。接著會有一段日子吸不到自由空氣,你就慢慢整裝吧。」
「謝謝!謝謝!」
「現在是白天,也得考慮你在鄰里間的體面,所以不綁縛你了。」半七體恤地說。
「真是感恩不盡……」
金次再度道謝。雙眼已不爭氣地溢出淚珠。
彼此年紀差不多,都還年輕。一思及此,半七頓然覺得這個將成為俘囚的軟弱男子,實在令人憐憫。∼未完,詳見下一期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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