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居男宿,經常有些鏗鏘的字眼夾在語句如砲彈轟隆隆地穿過我的耳朵,炸不了我,炸不了我,因為我已經習慣了,我習慣聽髒話。男孩子都應該罵髒話,K是這樣告訴我的。球隊隊長,男子氣概從透氣輕薄的球衣球褲中不停散放,混揉汗水味道,統領球隊如率兵出征,髒話是軍令是軍歌,不得不聽,不得不講,每罵一句賀爾蒙就增加一毫,大夥男兒就多敬你三分。我反駁,我說我是男的,但不會罵髒話。於是他說我是娘炮,娘炮娘炮,他拚命說,句尾還要墊著厚厚的髒話,彷彿這樣,娘炮這兩個字才不會弄髒他高貴的舌根。
於是我對鏡子練習說髒話。一字經三字經,最長拖了十六字。嘴歪斜,頭抬高,出口剎那要大方自然,不能存有道德感,禮義廉恥全要忘。眼神含箭,要夠利夠殺,罵人時和髒話一起射向箭靶,中了靶心,得分,人人奉你男子漢,你高興,你不是娘炮,繼續罵,好比阿彌陀佛梵音喃喃,念了就能降魔除妖。
在鏡子前彆扭地練習髒話,念著念著,我想起我阿爸。
阿爸也是說髒話的。從阿公、大伯到阿爸每個都說了一口流利的髒話。小時候我對此驚訝非常,阿公講髒話,露出檳榔紅牙,口齒不清嘴邊有泡;大伯講髒話,語調太柔,溫文儒雅,殺氣在他溫馴的臉上融化;阿爸才是正港的男子漢,他的髒話最嚇人最粗鄙最沒有道德感,祖宗八代進階到九代十代,連別人家裡的小狗小貓都可以順便叫罵。捲頭花衫,藍白拖抖腳喀喀響,髒話配著檳榔香菸細嚼細嚼,阿爸說他是正港的台灣男子漢。
阿母說聽到阿爸講髒話要把耳朵捂起來,可是阿爸每一句彷彿都帶著髒話,猙獰的表情和繁複的手勢穿插話題。阿公也是,每一字和著檳榔紅渣噴出來,地板瞬間如兇殺現場。大家感覺情緒都好激昂,髒話天天講,每天有人該死,死法不停換;每天有人該打,打法千百樣。漸漸我也分不清哪句乾淨哪句髒,我一直捂著耳朵,大人的話我都聽不到。紅燈等太久,被燈泡電到,客廳蚊子多,阿爸都要說髒話;清明中秋大過年,髒話變成吉祥話,越說越痛快,日子越平安。
鄰居的男孩也會罵髒話,捉迷藏被鬼抓到,糖果賣完,腳踏車落鏈,他們都罵,嘴裡缺了幾根牙,罵得漏風,口水牽絲;外省小孩,台語不輪轉,北京、上海話混著罵,大家聽不懂就笑,笑也減不去他們的銳氣一絲一毫。只有我,不會罵,怎麼罵都罵不好,阿母說罵髒話不好,我有聽進去;阿爸每天照三餐罵,我也有偷學,兩者折衝之下讓我結結巴巴。他們最後不和我玩,說我講話太娘,去和女孩子玩芭比娃娃,我哭,我覺得和鄰居的男孩們差異甚大。
到了大學還是一樣。男宿走廊一步一髒話,車子被偷便當難吃颱風不放假都要罵,從現實聲音到網誌文字都塞滿邋遢的髒話,男生話裡總是有縫就插,插的不是大規模沉默就是銳利的髒話。一字三字五字在你的耳朵纏繞停駐留紮,我想到底有什麼好罵,為何我就不罵,大多數的女孩也不罵。阿爸有天喝醉酒也對著小狗旺福說髒話,踹牠的屁股要牠滾出去流浪,阿母衝向阿爸,也朝他痛罵,一個一個顫抖的髒話在空氣裡被阿爸的嘴臭打散,阿母像我一樣,把髒話輕輕擺在句子不小心就會落掉。抱歉抱歉,阿母說,她不該罵髒話,我說我知道,阿母和阿爸不要吵架,我有捂耳朵,什麼該聽該學,我都知道。
大人也是說髒話的,何況乳臭未乾的大學少男。
我對著鏡子刷牙,薄荷泡沫含在嘴裡咕嚕吐掉,我還是男孩,雖然我不說髒話。鏡子裡的我不夠有男子氣概,罵髒話像讀一首徐志摩的詩篇,我尷尬,我結巴,我決定不講,不勉強捶男人胸膛顯得義氣昂揚,不刻意蓄鬍強調我是正宗男子漢,我不說髒話,道德平凡偶爾使壞,飲食起居一切正常。
K對我說髒話,聲音裡髒話像路邊的口香糖,我視而不見繞道避開;又像地雷炸我耳朵,轟隆轟隆,但我的聽力依舊發達,不受影響。罵髒話是義氣,是團結的口號,K強調,他說話的時候喉結滑動了幾下,閃閃發亮,全身肌肉突起來支持他把髒話說完。我點頭,我微笑,心裡知道髒話是男生溝通的樞紐,啟動它就能展開一扇門,進入男孩子封閉羞澀脆如玻璃的心房。一字二字三字都是《聖經》,唸出來彷彿就置身教堂,大家信仰相同宗教縈繞相同氣調,稱兄道弟,世界和平。髒話是句子連接詞,是標點符號,逗點句點驚嘆號,轉折語氣煞話題,對有些人來說確實必要。
我知道世界上有許多話比髒話更壞,髒話只是湯面浮的幾片蔥花,有人嫌棄有人愛它;扭曲的謠言和謊話像硫酸,一出口就能造成永久傷害難以癒好;諂媚和拍馬屁則像黏膩的方糖,說出來讓螞蟻欣賞,卻讓別人成為精神的糖尿病患。我不罵髒話,但我尊重髒話,我打好領帶對鏡子笑,K打著赤膊對我說你好帥;我們都是男孩,各捧各的《辭海》,各有各的語調,相親相愛,友情從眼神裡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