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陳耀成可說是康有為的知音 前不久我看到香港導演陳耀成拍的影片《大同──康有為在瑞典》，影片反省與探討了辛亥革命與辛亥百年前的戊戌變法代表的社會改革動力，可說是極具有歷史與時代洞察觀點的傑作，因為陳耀成導演沒有遺忘一個重要的人物，當我們回頭看辛亥革命時，我們怎麼能只強調孫中山的影響力，而忽略了戊戌變法的康有為？
康有為出生於廣東南海縣蘇村，陳耀成導演的先父亦是廣東南海人，也許正是這層鄉土的牽連，使得陳耀成忘不了康有為在晚清時曾於南海設萬木草堂，帶領家鄉子弟一同為中國的前途思考，其中最傑出者即梁啟超。而陳耀成之先祖，或許曾是康有為在萬木草堂教導的子弟的飄零花果吧！
在台灣談中華民國，常常忽視了香港所代表的另一種認同的觀點，台灣的中華民國的認同主張並非廣東、澳門、香港、海外華脈的源流，而是偏於蔣介石代表的江浙、湖南、北平等黨、政、軍系統。廣東與東北的改革與革命思想一向是中華民國正統外的非主流勢力，連創立中華民國的孫中山的社會主義思想都只是高掛的空殼子，更何況戊戌變法失敗的康有為，在台灣除了學院的研究者外，已很少人會關心此人的政治哲學和當代思潮的關聯。
陳耀成編導拍攝的《大同──康有為在瑞典》，打開了我重新認識康有為這個人的契機，透過陳耀成選擇的視野，我看到一個具有精神高度與深度的哲人康有為，使我立即反省為什麼從前我認識的康有為只是個政治象徵符號，代表的就只是戊戌變法，而我們的歷史教育，並不教導我們去關心康有為海外流亡的十六年間，他持續對中國文化與世界文明所提出的各種大哉問。而許多他在百年前提出的問題，對今日的中國、台灣、世界卻仍具有啟示性的意義。
我們的教育一直教條化處理在中國歷史時空中活過、思索過、述寫過的哲人。當西方從古代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到近代的羅素、維根斯坦，都還展現著活生生的愛智者（哲學家）的創造能量時，為什麼中國從古代的孔子、孟子到近代的康有為、梁啟超卻陷在僵化的政治框架中？陳耀成導演的精采影片幫我解除了框架，也讓我流下了眼淚，深深覺得中國的歷史對不起許多有優秀品質的愛智者，我們自己的文化鏡面若還混濁不堪，如何照見清明的智者形象，我們常見當代的知識青年向西方尋找思想的典範人物，那是因為我們缺乏眼力去看見自己的典範。
陳耀成的知識菁英背景，或許可以解釋他的好眼力，才可以拍出愛智者的思想高度。但這部影片的迷人處不僅在此，如何讓只留下文字史料卻缺乏影像資料的康有為的故事被重新述說與了解，這點就不得不佩服陳耀成編導找了陳令智和廖啟智兩位傑出演員扮演康有為與康同璧，並演出重要的生命場景；再找了居住在瑞典的舞蹈家江青用自己離散的人生平行敘述康有為流放的歲月，對有心了解康有為的人而言，這部影片絕不悶，還少見地讓康有為充滿生命力地在影片中復活。
陳耀成可說是康有為的知音，如果不是這部影片，我真的不知道康有為如此有魅力，如此具同時性，他的思想磁波和當今仍在關心中國與世界命運的人而言一點都不過時。在政治立場上，康有為堅持中國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仍不適合採用孫中山的民族主義革命，而應採取五族共和的立憲君主制，否則中國將出現大動亂。在現實政治的選擇上康有為輸了，而中國人一向習於把政治的利益和思想的價值看成等號，勝者即王道，因此一直長期忽視康有為說中了革命後中國政治動亂的不幸預言，從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後，中國起碼大動亂了六十年。
兩面不討好的失敗者
因為很喜歡陳耀成的這部影片，我自告奮勇的找了些知識中年朋友去看試片，想了解他們對影片及康有為的想法，年輕時念政治的陳浩說他知道在大學時大多數知青喜歡的都是梁啟超，對康有為則有點討厭，在場也有人附議這個想法。今日我們重新回顧那個時代的人物，並不是要在康梁之間爭排名，影片中的康有為和梁啟超都一樣可愛，一樣有理想、有熱忱。值得我們再重新省思的是，因為梁啟超後來修正了自己的政治立場，選擇了孫中山的革命思維，是不是因為這樣，在我們的歷史教育中梁啟超就因此代表新思潮，而康有為仍是頑固的舊思潮。人在二十多年輕歲月時是不太容易喜歡被歸類為守舊派，更何況是舊派的改革者，這幾乎是先天的矛盾，既要改革又要守舊傳統，但偏偏歷史上有些改革成功的例子就靠新與舊的整合，而非推翻舊勢力完全重來的革命動亂。
影片中也提到年輕時自比康梁的毛澤東，日後發動文化大革命的藉口，卻和指責無人批判姚克拍攝的影片《清宮祕史》中保皇的康有為，因而發動一連串的思想鬥爭行動，不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或中華民國，康有為真是兩面不討好的失敗者。
康有為雖然在政治上失敗，但我們卻不應該長期忽視他的思想與哲學體系，政治或是一時之爭，思想卻是百年、千年之事，康有為在政治上採保守漸進的改革路線，但在思想上卻十分激進，甚至比大多贊成革命奪權路線者更顛覆世俗文明。康有為一生像不少中國文人如蘇東坡、王維等人般儒道雙修，入世時積極進取為人民服務，出世時則閉關清修求心靈超脫，康有為甚為早慧，從六歲開始飽讀《大學》、《中庸》、《論語》等等，九歲起受業於各方儒學先生，尤其受中過進士的同鄉朱次琦今文經學家的影響最深。朱次琦非常重視經世致用之學，康有為本名康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廣廈之字可能來自杜甫詩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其中心意和日後以有為命名相似。但康有為一生中一直有另一股生命動力不可忽視，他在二十二歲那年，結束了在朱次琦受業三年的課程，竟然沒去經世致用，反而選擇了到家鄉附近的西樵山的白雲洞以求「山水幽勝可習靜」。他在白雲洞的道家高士祠居住，天天都抓著蔓藤植物爬上達百米的懸崖峭壁的妙高台。他在妙高台上讀佛家、道家與儒家之書，曾寫下：「高士祠中曾小住，捫蘿日上妙高台。白雲無盡先生去，洞口雲飛我又來。」寫這樣詩文的康有為，精神境界實趨於無為之境，當時年輕的他恐怕也不會料到自己在壯年，竟然會在清廷掀起戊戌變法的狂風巨浪。
《大同書》：一本關於烏托邦社會主義的奇書
人生真是不可預測，康有為一心想有為，卻在中國不得天時地利人和，但他恐怕也不會想到，在中國人還甚少環遊世界增廣見聞的時代，他竟然因政治流放而在海外羈留十六年。但康有為不是普通人，他把海外流放的歲月轉化成思考人類文明與世界命運的人生功課，他去了印度，與他同行的女兒康同璧也因此修習梵文。他在美國見了羅斯福總統兩次，促使美國政府停止侮辱性的華人入關時要脫光全身的檢查。他去了義大利、法國等歐洲國家，最後選擇停留在他認為美不勝收、文明優越的立憲君主的模範國度瑞典，還在瑞典買了小島取名為避島棲身，此避島除可避清廷重金之通緝，亦可避世間之混亂。此時的康有為，重拾他二十二歲時在白雲洞就開始寫作的《大同書》，這是一本關於烏托邦社會主義的奇書，康有為在《大同書》中描繪的大同世界以財產公有並實施計畫經濟，取消階級、國家、種族、性別、家庭的差別界線、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婚姻採一年契約制，屆期可廢約或續約、同性亦可結婚。康有為雖然寫了《大同書》，在世時卻一直不曾發表，因他主張大同世界只能建立在生產力、科學文化高度發展的基礎上；只是康有為一定想不到，毛澤東在發起大躍進運動時，卻在人民公社中大發《大同書》的手冊，但當時的中國生產力、科學都未空前發達，康有為不想採革命救國造成中國的大動亂，但他的烏托邦主義卻被狂人所誤用。真悲哀啊！政治之惡和哲學之美，原是不能並存之事。
如不以政治功過評價康有為，《大同書》的理想哲學自有其動人之處，其中的理念當然不能全盤實施，但有些主張如贊成同性之婚與民主選賢制度與和平改造資本主義社會等等觀念，確實十分先進。
在陳耀成的影片中，由陳令智主演的康有為之女康同璧，演出非常卓越也非常迷人，和我同時觀片的楊澤和陳浩對其氣質讚譽有加，對看過章貽和所寫的《往事並不如煙》的讀者，對書中年老高貴的康同璧想必不陌生，在陳耀成影片中我們卻可看到康同璧年輕聰慧的一面，影片中這位晚年受文革紅衛兵批鬥，在病榻上回憶和父親在離開瑞典前往挪威看午夜的太陽，並說出：「我不怕紅太陽，我已看過午夜的太陽。」這一幕真令人又心酸又敬佩。
編導陳耀成一方面讓我們深入康有為的思想、人格與學問，但並未神化他，也在影片中指出康有為因保皇會的財務問題而飽受責難，只是反諷的是，在《大同書》中抨擊資本主義的康有為，讓保皇會財務崩盤的主因卻是墨西哥的內戰，以致保皇會的房產、債券、基金的投資毀於一切，人在瑞典避島的康有為，卻必須承受地球另一面的經濟災難。康有為這一生學到的世界性功課還真多，連全球化的金融問題他都比大部分中國人提前遇到。
影片中最讓我入迷的是結尾時，陳耀成安排康同璧和康有為合演了一齣以瑞典劇作家史特林堡（此公不僅懂中文，也對東方神祕主義充滿興趣）的夢中夢劇，劇中康同璧問父親地球上的人類為何不能享天人之福，康有為回答，人類常常忘記地球其實也是天球，地上的人也是天上的人，天人就在地上，天人之福亦可在地上實現。康有為的原文語出《諸天講》序：「地乃天上一星耳，地運行于天上，地上人皆天上人也。人不知天，故不知為天人；如知，然後能為天人。」能夠用這麼美這麼詩意的哲學性語言回答這個人生大問題的康有為，我們豈能遺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