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字所營造的意象令人印象深刻,每一段文句都無比雅致,甚至可以朗誦,文學性高。──許悔之
呼
唉——!
她慣於用嘴巴呼吸,有時候我還真是分不清那拉得格外長的一吐究竟是純粹由呼吸困難所致的長呼,抑或是發自內心的長嘆。我嘗試以聽覺分辨,它卻低沉而微弱得近乎聽不見,似乎超越了人類感官所能接收的頻率範圍。其實,除了聽覺外,其他感官也多少可以判斷出來,如:視覺。好比黑漆漆的烏雲即是判斷這種曖昧不明的長呼之判準。它總是夾帶著陰冷潮濕,構成鬱鬱的灰色背景,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婆婆的長呼為何即可不辯自明。話說回來,聽覺也非完全無用,像是雷聲和雨聲便是最好的佐證,不過卻非必然是主角。若是真出現了,那麼天邊隆隆作響的雷聲,滴答滴答落下的雨聲,還有婆婆的聲聲長嘆,分別占據高音、中音、低音部,共同交織成我童年雨天的記憶。這讓人聯想到交響樂,然其精采並不止於此,還有歌手主唱助興呢!一種近乎拉闊交響樂伴奏演唱會的形式!
「落水天——落水天——」
彷彿是要以哼唱來延續其未能無限延長的嘆息般,她把每句的最後一字的尾音都拉得分外長,甚而把我的毛髮也從皮膚表層拉得豎直起來。雖然這旋律的外層為淡淡的淒婉所籠罩,然而我卻聽見了無奈的嘆息中蘊含著慷慨的自我嘲諷,此等樂觀閃爍著堅毅不屈的精神,消解一味自哀自憐、怨天尤人的沉淪。
「落水落到——捱介身邊——」
當它頻頻地出現在我的童年漸而成為習慣後,起初被我視為怪腔怪調的歌謠在如此陰鬱的天氣裡自然就成了伴我入眠的催眠曲。發自婆婆口中的音節,字字之間連綿不斷,像是細柔綿密的雨水,對準我皮膚上的洞孔落下,落下來,點點鑽入,舒適如溫柔的輕撫,好比自懶椅旁的木椅伸過來輕拍著哄我入睡的手。側躺在婆婆專屬的懶椅上,鼻尖就要觸碰椅背的瞬間,即被辛辣刺鼻的氣味給打住了。我當然知道正是剛剛被我胡亂在婆婆身上塗抹推拿一番的風濕藥油味。讓我如斯抗拒的味道除了大蒜洋蔥以外,恐怕就只剩下這股藥油味了。所以,在懶椅上午睡並非我的原意,只不過婆婆堅持不讓我睡在充滿潮濕地氣的洋灰地磚,說是怕我步其後塵,患上那把她折騰得半生不死的風濕病。我也只好尊重長輩的意思,即使得忍受嗆鼻的味道。還好,婆婆低吟的歌謠撫慰了我,這般舒適之感不待我的嗅覺與藥油周旋即把我帶往夢鄉。
「又無傘來又無笠——光著頭來真可憐——」
我的愉悅與舒適感,正好強烈地反襯著婆婆的心境,每每回想起來都讓我充滿罪惡感。她微弱地低吟著大半生的淒婉,喃喃地訴說著歲月之流中某個忘了戴上斗笠到錫礦湖去洗琉瑯的午後。務農稱不上是正職,收成僅是自給自足。她是個今人口中集職業婦女、兼職達人和家庭主婦於一身的超女。山腳下的錫礦湖不就是鐵證嗎?那大大的坑洞像是被她和她的夥伴們長期浸泡其中的雙腳給烙下沉重的歲月腳印。
「落水天——」
呵,對琉瑯婦而言,哪天又不是落水天呢?雖說捲起褲管下水去,淘洗錫米於挖掏拋灑接洗之間,不也即沾濕了如雨般的水點嗎?拋擲於空中的錫米石砂泥漿——五味雜陳的人生,在歲月的淘洗下,而今倒是調製成了孫輩溫馨的安眠曲。回過神來但見子孫睡得正酣。
雨點落下來,落下了,往日的辛酸也隨著一聲長嘆,在唇際吞吐之間,一呼而盡。
吸
有時候,我非常確定發自婆婆嘴巴的乃是嘆息聲,這多半是靠最準確無誤的情報——雨天。和我童年的綿綿細雨繾綣交纏的是透明玻璃瓶裝盛的棕紅色藥油氣味。那股極具個性的嗆鼻氣味,像是黏附在大腦記憶處的頑固漬染物,直到事隔多年的今天仍無法忘懷。
婆婆直起背來坐在她專屬的懶椅,藥油的瓶子蓋一經打開,彷彿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辛辣、嗆鼻、抗拒、忍耐、屈服、接受、習慣……種種滋味反應辯證掙扎心態的機能皆被開啟。而我的嗅覺亦復如是,彷彿剛擦拭過的沾塵鏡片,瞬間變得「敏銳」得多了。
奉母親之命,我在婆婆來回揉搓的小腿旁的另條腿上同樣地移動著,手掌一大一小成雙地往返於肌肉、關節之間。相較之下,稚嫩的小手顯得略慢,為了跟上大手的步伐,只好湊近些,又更用力些,在那乾癟的皮膚上咻咻嘶嘶的,方稍微加把勁兒,隨即又放輕力道,深怕那麼一搓就掀了那皺巴巴的一層薄皮,顯出血肉骨骼來,猶如早市雞販一刀去皮的乾淨俐落那般驚悚。開展的大手轉換成拳頭,小手也就跟著五指緊攥,上下左右反覆捶打,時而快速移動,時而駐足一處緊壓拳頭,成雙的手在兩腿間「上下其手」,似追逐,似鬥氣,淘氣極了。
哈啾——
噴嚏打出了一鼻子的癢感,直用沾滿藥油的手往鼻孔擦,不一會兒便擦出辛辣的火花來,哇哇大叫著衝到水龍頭底下任其沖去刺痛感,舒服多了。孰知隨即迎來的卻是升級版的冰涼感,甚而帶有更大戲謔成分的刺痛。我又是皺眉又是嘟嘴,襯托著嘴巴大口大口啜吸的嘶嘶聲響。張口大吸,竟如打通任督二脈般,一脈貫通地溯流而上,暢通無阻至婆婆的患處,比起瓶盒所言:嗅吸治暈止吐、塗抹舒筋更為萬能,仙丹似地瞬間消除了肌肉與關節痠痛,哈哈嘻嘻地大口呼個痛快,彷彿這番大笑的反覆顫動之間都能抖出躲在風濕患處作怪的調皮鬼。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其功效如斯大哉,自我鼻、口鑽入的難纏藥油,竟能原始尋根貫通至祖母的患處紓緩痠痛。我哭笑不得地大口吸氣,斜睨忙著取笑我撥弄我頭髮的婆婆,嘴咧得像花一樣也跟著嘻嘻地笑開來。
看她每每笑得大口吐出氣來,近乎缺氧的換氣之際,接力式地,我不自覺地張大了口,深深吸了口氣。